賈樟柯這些年來的電影,殊途同歸

作者:Jonathan Romney

譯者:易二三

校對:Issac

來源:《電影評論》

賈樟柯的紀錄片《海上傳奇》中,有很多旅程發生在水上——大部分是在上海的港口地區和蘇州河上。這是賈樟柯自上世紀90年代末以來一直在中國電影中率先反映的一個主題——中國社會和經濟永不停歇的流動。

但「流動」一詞對於《海上傳奇》中的緊要問題幾乎是輕描淡寫,該片回顧了上海的歷史,提供了一幅經常發生劇烈變化的社會圖景,並留下了許多充滿不確定性的遺產,這與影片的英文片名微妙地吻合——在一個場景中,一位衣冠楚楚的老紳士深情吟唱着這首美國民謠。

《海上傳奇》

如今,《海上傳奇》終於在美國得以公映(譯者注:原文刊載於今年一月)——該片由上海2010年世博會委託製作(《電影評論》於2011年在林肯中心做過特別展映)——影院放映的版本爲118分鐘,比2010年戛納電影節一種關注單元放映的版本少了20分鐘。

這部電影距離賈樟柯混合了紀實與虛構的《二十四城記》過去了兩年。從表面上看,它是一部更傳統的作品:它展示了上海不同年代的街頭生活,以及與上海歷史相關的電影片段。還有賈樟柯的伴侶兼繆斯趙濤偶爾串場,穿着白衣白褲,她漫步在城市的不同景觀之間,看上去顯然很焦慮——接近尾聲的時候,世博園區幽靈般的荒蕪大道處於建設之中——似乎是在隱晦地表達片名所暗指的情緒。

《海上傳奇》

最重要的是,這部電影圍繞着18個採訪對象展開,其中大部分是老年人,他們的個人經歷反映了上海歷史的不同方面。

觀衆可以從賈樟柯的電影中瞭解到很多關於上海以及更廣泛的20世紀中國歷史的信息,不過事先了解一點背景知識可能會有所幫助。片頭的一段文字描述了1842年中英簽訂的《南京條約》,以及租界的建立,這使得上海成爲一個經濟繁榮的國際港口,與此同時,也造成了黑道的興盛。

影片中還反覆提到了1949年5月27日和上海這座城市相關的政局變化——這一場景在1959年的電影《戰上海》中以一種必勝主義的宣傳風格重現,並由許多臨時演員出演。這一時刻引發了大批人涌向香港和臺灣,最終又返回上海,或搬到東南亞各地。這種地震般的轉變——以及後來的那十年帶來的社會衝擊——是影片中許多不同敘述情節的關鍵。

不少受訪者回憶起過去的動盪和創傷時,都帶着一種偶爾被逗樂的平靜,儘管這種平靜可能只是表面的。楊小佛回憶道,在蔣介石的命令下,他的父親在自己的車裡被槍殺,並倒在當時14歲的他身上。張原孫就是上文提到的那位穿着得體、哼着民謠的歌者,他出現在老年人舞廳裡,回憶起自己身爲業餘歌劇演員的父親——上個世紀三十年代全中國第一個擁有空調的人——以及身爲實業大亨的祖父。十年動盪期間,紅衛兵來找到張家,拿走了所有東西,只留下了一張精緻的竹牀。

《海上傳奇》

王佩民回憶道,她的父親地下黨員王孝和以毀壞發電機的罪名被審判。她說,自己是從報紙上的照片認識父親的,因爲他在她出生前不久就去世了。這些照片讓人震驚,照片中一個英俊的年輕人被挾持,臉上掛着以一種輕蔑的微笑——接着是他倒在地上的畫面。王佩民的母親抑鬱之極——1949年,當軍隊沿着南京路行進時,她確信自己的丈夫也回來了。

一些故事揭示了早已被遺忘的上海舊社會的習俗。杜美如回憶起她父親杜月笙白手起家、後來成爲了黑道大佬,最後卻裹了一張席子草草下葬。她還談起,一個女人嫁入黑道,成爲了一個已故去男人的妻子,以及擁有許多妻妾的富人,和條理複雜的相親習俗。

黃寶妹講述了一個輕鬆愉快的故事,關於她在紡織廠成爲模範工人的經歷。在歌劇院,她坐在領導人旁邊,然後在一部1958年的電影中扮演她自己。然而,其他人的故事卻揭示了劇烈且毀滅性的命運翻轉。韋然談到了他的母親——成爲演員之前在一家照相館工作——著名的上官雲珠,她主演了謝晉1964年的經典電影《舞臺姐妹》,經歷了三段不幸的婚姻,被捲入十年動盪期,1968年被貼上反革命的標籤後自殺。

不少電影人蔘與了訪談,包括歌手兼演員潘迪華,她參演了上海出生的王家衛導演的《阿飛正傳》,這部電影與其他幾部作品的片段——《舞臺姐妹》、費穆導演1948年的《小城之春》和侯孝賢導演1998年的《海上花》,都出現在了《海上傳奇》中。

臺灣導演侯孝賢短暫地出鏡了一會兒,分享了自己關於影片中出現的上海「青樓」或者是妓院的想法,但他也坦承,在拍這部電影之前,他對這座城市幾乎一無所知——這可能會讓那些覺得自己被這部電影的歷史洪流吞沒的觀衆感到些許安慰。

《海上傳奇》

但或許最有啓發性的電影故事來自意大利導演安東尼奧尼1972年的紀錄片《中國》。朱黔生還記得自己被派去與這位意大利導演合作,卻不知道他爲什麼要拍攝「落後」的畫面。他很困惑地意識到安東尼奧尼看待中國的視角是不同的,而安東尼奧尼對朱黔生認爲自己沒有爲國家做貢獻所表現出來的形象感到十分有趣:「他認爲一切都很好——我們的標準十分不同。」

朱黔生適當地進行了抱怨,歷史證明他的擔憂是正確的;兩年後,他因爲參與拍攝一部被認爲是「不正確」的電影而被捕。「直到現在,」朱黔生說,「我也不知道安東尼奧尼拍了什麼……我從來沒看過這部電影。」當然,賈樟柯本人並不反對拍攝那些不怎麼好看的畫面:比如建築工人被灰塵弄得臉色蒼白、扛着水泥袋的慢動作鏡頭,他們彷彿是在親自搬運這座城市象徵性的歷史重量。

《海上傳奇》

《海上傳奇》在不同時間和地點之間的切換可能會讓人感到困惑。我們從1999年蘇州河貧瘠的河段和上海搖搖欲墜的工業海濱區一躍而過,來到這座發達城市2009年更加絢麗的景觀——然而,在影片的開頭,我們看到了這一年海濱區同樣荒涼的景象。

當然,儘管有世博會委員會的支持,賈樟柯似乎只是口頭上承認官方持有的城市有吸引力的看法,而旅遊本身並沒有給人留下有吸引力的印象:他從19世紀豫園壯麗的圖像切換到今天的場景,那裡擠滿了成羣的遊客。我們也看到了臺灣的渡輪乘客,還有一個令人費解的2010年從香港維多利亞港跳到上海的鏡頭——時不時地,趙濤出現在某個地方,看起來很茫然。

《海上傳奇》

但這種拼圖的風格在某種程度上符合故事的複雜性,其中包括從上海到臺灣、香港甚至巴黎的無數次混亂的離境故事。費穆的女兒費明儀記得她父親於1949年動身前往北京,而其餘的家人則啓程去香港——「一切以一種無法無天的、雜亂無章的方式發生」——後來她和兄弟姐妹「像一堆綁在一起的胡蘿蔔」又回到了上海。

與此同時,賈樟柯捕捉到了上海日常生活的一部分,雖然——除了人們站在橋上、在水裡旅行的畫面之外——這裡的一切似乎都是這座城市獨有的。一位老婦人在麻將館高高興興地和攝影機互動,還有一個不錯的、幾乎有些輕佻的並置鏡頭:一個人出生在50年代早期的老人回憶起童年時代的倔強小孩,賈樟柯將鏡頭切到一個當代的瘦小男孩,他展示着自己的肌肉,大聲喊道:「誰想打架?」,像試穿爸爸的大鞋一樣展現着他的陽剛之氣。彷彿是爲了說明上海的命運一直都是由金錢主宰的,影片以一個狡猾的金融場景開場——獅吼的聲音響起,一個人擦拭着上海交通銀行外的銅獅。

果不其然,當採訪在影片結尾轉向現代上海時,咆哮得最響的是金融——楊懷定回憶起自己曾經一文不名,直到他嘗試在證券領域投機,最後把賺來的錢裝在手提箱裡四處跑。

最年輕的受訪者韓寒是一位小說家、媒體新星和賽車手,回憶起第一本書的成功讓他買到了夢寐以求的車。不久前,我們從上海環球金融中心的100層俯瞰了上海的全景。但影片以一些可能在這些地方工作的人的畫面結尾:昏昏欲睡的地鐵通勤者,無論他們是在早上半醒着,還是在一天的工作後筋疲力盡。與其說它是一個熙熙攘攘、經濟繁榮的城市,不如說它是一個疲憊、沉悶、永遠無法休息的地方。

在賈樟柯充滿爭議的作品序列中,這些沉睡者的形象是一部雖不起眼但引人入勝的電影的結尾,也是他此後創作的其他充滿憂慮的中國夢(《天註定》《山河故人》《江湖兒女》)的前奏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