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玲的“破”與“立”之後,讓我們滾燙的是什麼

賈玲把握住了精神核心,即“好想贏”的重點並非在“贏”,而在於“想”。“想”是最核心的內在動力,人只有“想”,生命才能充滿力量和生機,“想”在某種程度上等同於求生的慾望,正是這樣的催化劑才讓我們有別於行屍走肉。

她甚至在藝術上也有所開悟和拔高。在她的導筒下,生活的本質是何種一地雞毛呢?是遭遇挫折和生活戲弄時回到自己破敗老舊的住宅樓,是沒錄完就被迫裝暈倒地哭都哭不出來的憋悶和沒被攝像機拍攝進儲存卡的那滴眼淚。種種的欲揚先抑,在風雨交加的大全景固定機位拍攝下的鏡頭中,終於達到全片藝術設計的最高峰。她內心如黑夜中傾盆的大雨,隨着腳步一層一層地踩亮和踏滅樓道的燈,銀幕被空鏡鋪滿,再也無人能窺見那夜的雨聲中她到底經歷了怎樣的心境。

作者:天天‍‍‍‍‍‍‍‍‍‍‍‍‍‍‍‍‍‍‍‍‍‍‍‍‍‍‍‍‍‍‍‍‍‍‍‍‍‍‍‍‍‍‍‍‍‍‍‍‍‍‍‍‍‍‍‍‍‍‍‍‍‍‍‍‍‍‍‍‍‍‍‍‍‍‍‍‍‍‍‍‍‍‍‍‍

編輯:藍二‍‍‍‍‍‍‍‍‍‍‍‍‍‍‍‍‍‍‍‍‍‍‍‍‍‍‍‍‍‍‍‍‍‍‍‍‍‍‍‍‍‍‍‍‍‍‍‍‍‍‍‍‍‍‍‍‍‍‍‍‍‍‍‍‍‍‍‍‍‍‍‍‍

版式:王威

1‍‍‍‍‍‍‍‍‍‍‍‍‍‍‍‍‍‍‍‍‍‍

如果說《熱辣滾燙》上映後狂圈好感的是她的真誠和聰明,那麼能贏得這樣一次在全國人民面前嶄新亮相的機會,則依憑的是她第一部電影《你好,李煥英》認真踏實做故事的口碑積累。

作爲導演、演員的明星藝人賈玲,無論從哪個層面都“輸不起”,或者說,她很清楚自己幾乎不再有試錯的機會。

現實境況是,如果沒有她自導自演的《你好,李煥英》把她一舉推上了國內乃至世界女導演的高座,賈玲對於大衆來說是誰呢?是綜藝裡幾乎被人遺忘性別特徵的搞笑擔當藝人,是晚會總能見到的小品演員。甚至直到《你好,李煥英》和《熱辣滾燙》,她從來都沒有忘記,自己也默認了自己在娛樂大衆這件事上,最常擔的是丑角的功能。

她也許也想過,如果不自己當導演拍電影,她永遠很難被圈內的其他導演認可,出演他們的電影裡的女主角。《你好,李煥英》已經是她權衡思索之後作出的破釜沉舟之豪賭。

她賭贏了,甚至在去年的《芭比》上映之前,成功地把自己賭成了全球票房成績最高的女導演。但她不想就此打住,她還要奔赴下一場豪賭。

她幾乎無人不曉的國民度、身上自帶的超高流量和極具商業價值的身份,註定了她的電影不可能是《百元之戀》一樣的小成本藝術片,無論商業投資層面還是自身成長髮展層面,她都得將二者納入一體化考慮,因爲處女作的成功使得她第二部作品幾乎沒有容錯率。

如果首作很好、第二部作品質量降低,或者沒有進步,哪怕只符合普通的好,觀衆和投資者必然都會失望,而這種失望會再一次帶給她不轉型就沒落的巨大壓力和焦慮。

由此,她的野心不得不大。

功夫不負有心人。好處是,賈玲在《你好,李煥英》及小品、綜藝階段積攢的路人緣,轉化爲了這部電影的知心觀衆和原始受衆,電影有原版的架構基礎,賈玲不管作爲女性榜樣還是接地氣的搞笑人設明星,都有着不得不承認的先鋒性與開拓精神。那份痛感、掙扎與自救是觸達人性共通情感的鑰匙,也是影片本身真正具有穿透力的人文關懷。

壞處是,她的這種急迫的焦慮也帶給了觀衆。故事本身雖然也觸達大衆、足夠動人,但從創作層面敘事和情感都確有不足。雷佳音這一選角雖然保證了票房號召力,但對於兼具專業拳擊手和性魅力的特質缺乏說服力,諸如此類的細枝末節終究影響了影片呈現本身。

跨媒體的敘事使網絡也成爲這部“萬衆目睹賈玲減重100斤”的“真人秀”的建構媒介,併爲之貢獻了不可或缺的增殖部分。還沒臨近過年就開始的鋪天蓋地、排山倒海的營銷氣勢,更像是一場本應嚴格保密卻故意事先張揚的商業策劃案,或多或少引發了不少人的反感。諸如“我真的不關心比我有錢百倍的明星胖了還是瘦了”“求求大數據別給我推賈玲減重100斤了”“我只想活着就不想減肥健身和身材焦慮”的聲音不容忽視。

同時,據瞭解,業內同行也有在此片壓倒性勢頭下的恐慌,畢竟,身體變化帶來的直觀衝擊是巨大的、無以復加的,行業的其他創作者幾乎無法複製類似賣點,也無法攫取和內化整套思路以獲取商業上的成功。這樣的策略,對於整個電影製作及宣發市場未來格局的變化來說,究竟會有幾分影響,沒人知道。

但我們對賈玲作爲國內目前爲數不多、甚至屈指可數的女導演的期待,絕不止這些以符號與象徵發散的共情、感動與鼓舞。我們會希望她真正人如其作地貫徹“看心情”的活法,更鬆弛、更鮮明、更立體,或許不需要再來更多的宏大表達,她越獨特真實,反而越能激起觀衆的共鳴。從這一點來講,在此之後,她其實註定要再一次承擔起更多的熱望。

2‍‍‍‍‍‍‍‍‍‍‍‍‍

在《熱辣滾燙》改編原作《百元之戀》中,安藤櫻所飾演的角色的憋屈是表面維持和遵從社會秩序、被長期規訓後,一種無力且被動的頹廢,本質是對他人與自我皆不抱希望、不予和解。她不是沒有脾氣,不是不會憤怒的表達,而是“發瘋”太難,她將所有憤怒化作力量揮在拳頭裡。

表演這樣的角色,能看出賈玲當然已使出渾身解數,但她或許因爲減肥加上同時擔任導演的角色,壓力過大,總有些過於單一的唯唯諾諾感,尤其在說話的語氣方面稍差一口氣,欠缺了一些安藤櫻拿捏到位的層次感。

影片到了後半段基本屬於延續原作優勢正常發揮,從最終的呈現效果來看有功有過。

先說這次創作的優點吧。賈玲把握住了精神核心——即“好想贏”的重點並非在“贏”,而在於“想”。“想”是最核心的內在動力,人只有“想”,生命才能充滿力量和生機,“想”在某種程度上等同於求生的慾望,正是這樣的催化劑才讓我們有別於行屍走肉。

她甚至在藝術上也有所開悟和拔高。在她的導筒下,生活的本質是何種一地雞毛呢?是遭遇挫折和生活戲弄時回到自己破敗老舊的住宅樓,是沒錄完就被迫裝暈倒地哭都哭不出來的憋悶和沒被攝像機拍攝進儲存卡的那滴眼淚。

種種的欲揚先抑,在風雨交加的大全景固定機位拍攝下的鏡頭中,終於達到全片藝術設計的最高峰。她內心如黑夜中傾盆的大雨,隨着腳步一層一層地踩亮和踏滅樓道的燈,銀幕被空鏡鋪滿,再也無人能窺見那夜的雨聲中她到底經歷了怎樣的心境。本片獲得過金雞提名的美術指導李淼對這一處情節的藝術貢獻,值得不容忽視的讚揚。

樂瑩最終沒有和雷佳音飾演的男主走到一起,也保證了《熱辣滾燙》沒有落入了一個可能走向俗套的結尾,和原版影片“只專注自己”的精神內涵維持了高度統一。

曾經的她生活在一種平靜的“喪”中,她常常感覺自己在被他人構成的世界玩弄。生活無聊到需要把她當作笑料來調味,於是她學會了遇事見怪不怪、儘量陪吃陪笑,手裡有一個蘋果都會分給別人。學會的變成習慣,習慣的變成人格。

而討好型人格,帶着在“溫良恭儉讓”的規訓中長大的大多數人的影子。

面對來自他人得寸進尺的傷害,只知道一味地防守和退避,卻不知道爲了自己還擊和出拳。

但在影片的結尾,參加拳擊比賽的女主只爲贏得自己,也只爲自己而贏。與雷佳音飾演的男主“反正都贏不了”的頹廢心態相反,她最終明白,縱使扛不住生活的重拳,揚起頭顱向生活揮拳也不能停。

缺點也事實存在。簡單來說,影片後半段缺乏劇作層面新的的深度思考,高度還原的精準復刻散落於場面設計、鏡頭調度甚至節奏,而女主角樂瑩最擅長的“左鉤拳”的細節伏筆,最終也沒發揮草蛇灰線的對應作用。

但後半段的問題並不是這部影片本身最明顯的問題。

由於太過強調“大女主”的份量,故事中的人物設定分爲了蹺蹺板,一邊坐着心眼多、有傷害輕視和算計樂瑩心思的人,另一邊只坐着一個拋開一切獨美的大女主樂瑩。

這樣的人物設定,怎麼可能不一邊過重一邊過輕呢?打着女性力量的旗幟,就應當承擔起兼顧每一個女性角色的責任。

過去一年中,我們的觀影主題不乏強調女性力量的作品。《瞬息全宇宙》以女性爲第一視角反觀着被規訓與受限中的壓抑困境;《芭比》用景觀設定下的典型人物,及高密度的臺詞表達着對現實中父權制的反抗、反思;回到東亞,《惠子,凝視》、《野蠻人入侵》對肉體之痛覺的體驗與旁觀......這些影片都在重拾女性力量的實踐中追問和找回自我。它們穿梭於次元壁外給我們留下的餘味久久未散去,剖開的切面還在我們心中雜陳着種種生命的關聯。

共同的點是,這些電影沒有沉迷於講述自己的故事,而是將個體生活經驗和感受勾嵌到不同設定和類型的電影文本中。

其實,我們把對女性題材或女性傑出榜樣力量的期盼,投射到賈玲,或者任何一個女導演個體身上都沒有錯,因爲擴大聲量永遠好過裝啞。

但需要注意的是,對於女性主體的重建,要兼具對女性性別意識的自覺,要警惕權力的予給予奪,這是一個需要異常審慎對待,反覆和自我、和他人討論,長期以無數個體的自身進步推動它向前邁進的自反母題,距離解答完畢也許還需要世紀爲單位的時間,它從來不是一朝一夕靠一個人能完成的試卷。

因爲,即使每個人所遭遇的現實迥異到千差萬別,但在從屬於一個性別的現實難題下,沒有一種困境是囿於個體身上的。我們需要的是非個體的女性力量被承認和關注,我們需要的是加深女性內部的團結,乃至全世界範圍內的共同體認知。

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