技術浪潮和國家競爭:盤點中美兩國的科技“家底”

2023年《華盛頓郵報》觀察到一個現象:美國高校計算機專業的畢業典禮耗時越來越長,但人文藝術類學科的卻越來越短[1]。

美國沒有張雪峰,但高中畢業生們正在瘋狂涌向計算機專業,同時文科的吸引力在不斷下降。根據美國官方的數據,從2017年到2022年,美國讀計算機的學生人數增長了34%,但同期歷史專業下降了12%,媒體和新聞專業下降了20%,英語專業(類似我們的中文系)學生人數則下降了23%。一些著名的文科大學,也開始大力發展計算機專業。

典型如馬里蘭大學,2010年該校的人文藝術類學科跟計算機的學生人數比例是4:1,但到了2023年這一比例變成了0.6:1,前者下降,後者猛增。出現反轉的原因很簡單:馬里蘭大學計算機系本科生畢業四年後薪資中位數超過11.6萬美元,而歷史系的中位數只有5.3萬美元,英語系中位數只有4.77萬美元——在高額學費的壓力下,傻子都知道怎麼選。

一個典型的美國程序員形象,readwrite.com

就業,是產業的映射。CS專業在美國的火爆反映了一個事實:美國的信息產業,沒有像製造業那樣被大規模轉移到海外。

這跟產業的屬性有關。信息產業裡偏硬件的芯片、PC和智能手機等,有較長的產業鏈,一部分製造環節能夠被外包;但像軟件、互聯網、人工智能和雲計算等細分門類,鏈條極短,一羣程序員就可以完成產品從0到1的所有環節,加上傳輸介質數字化,軟件和互聯網產品的複製成本爲零,美國公司只需要宅在硅谷,就能佔領全球大部分市場。

另外,一個產業在技術進步變慢後,勤奮的追趕者纔有逼近的機會,比如蒸汽機、內燃機和電力等技術在誕生幾十年後,迭代逐漸變慢,磨個幾十年效率也就提升個一兩倍,這樣就給後發國家的追趕提供了窗口機會。但計算機產業不一樣,軟硬件性能每隔2~3年就翻一倍,底層創新更是不斷涌現——而美國主導了其中大部分創新。

這些創新包括:信息論、計算機架構、MOSFET(場效應晶體管)、集成電路、編譯器、操作系統、以太網、圖形界面、公鑰密碼、微處理器、數據庫、TCP/IP、分組交換、CDMA、面向對象、3D圖形、深度學習、UNIX、C/C++語言、RISC架構、軟件工程、分佈式計算……這些都是構建計算機科學大廈的基礎,皆出自美國。

從“計算機界的諾貝爾獎”——ACM圖靈獎名單中便可窺得一斑:截止2023年的76名獲獎者中,美國國籍62名,歐洲9名,加拿大2名,以色列2名,中國1名(回清華任教的姚期智);而在培養圖靈獎的高校中,斯坦福大學、MIT和UC Berkeley包攬了前三,前15名中更是有13所美國高校。

基於這些創新,信息革命從1950年代開始,先後掀起了10次產業級別的浪潮,分別是:

這些產業浪潮,幾乎全部都源起於美國,也誕生了一大批底色是星條旗的商業巨頭。目前全球7家市值超過1萬億美金的公司,6家是美國的科技巨頭,蘋果谷歌微軟和亞馬遜等公司富可敵國,稱之爲新一代的東印度公司也不誇張,而它們無一例外都將核心的部門放在美國本土,把全球徵來的“科技稅”,源源不斷地兌現成員工的高額薪酬。

所以可以這樣說:信息產業是最沒有“全球化”的產業之一,美國把核心的就業和產值都保住了。

美國之外的其他玩家呢?歐洲曾在第一次工業革命裡壓制美國,在第二次工業革命中跟美國“攜手並進”,但第三次工業革命爆發之際,老歐洲的首要任務是在廢墟里重建,先恢復鋼鐵、汽車、化工等傳統工業的產能,它們一邊拿着馬歇爾計劃的天量扶持資金,一邊要對昔日的小跟班完全開放市場,在這一輪新的革命中,它們經歷了怎樣的野心和失落?

而新興的日韓和中國,它們顯然都是美國的新一輪“追趕國”。日本曾經野心勃勃,在芯片等領域等一度逼近美國,但最終遺憾多於成績;韓國的目標更實際,只想成爲美國鏈條的一部分,調動財閥突擊後反而有不俗的成績;而剩下的中國,無論你如何看待中國的科技實力,都無法否認的是:這是一個比美國還熱衷讓孩子報計算機專業的國家。

所以當前世界科技版圖是如何形成的?我們先來回顧一下在信息革命的10次浪潮中,美歐日韓中五大勢力,是如何“此消彼長”的。

01

信息革命的10次產業浪潮,本質上是通過對底層創新的“排列組合”實現大規模商業化。這10次分別是:

第一次:晶體管/集成電路,始於1950年代。貝爾實驗室在1947年發明了晶體管,另一家老牌美國公司德州儀器則在1958年發明了集成電路。兩者早期幾乎100%用在軍事上,如民兵洲際導彈,美國軍方的採購訂單讓晶體管價格大幅下降,一些民用場景如收音機等率先採用,仙童等公司誕生。在50~60年代,半導體幾乎就是美國的“獨角戲”。

晶體管誕生時,歐洲還是一片廢墟,後來也沒有費勁去追,相反日本在70年代一度威脅到美國,但最終落敗,後來產業大分工,美國仍然擁有Intel高通英偉達AMD等核心資產,韓國和中國臺灣則拿下了製造環節;而歐洲和日本雖然失落,但還是有一些“卡脖子”資產,如ASML和東京電子;中國大陸則佈局了產業鏈所有環節,每一個環節都在追。

第二次:大型機,即Mainframe Computer,興起於1960年代,被廣泛應用到消費統計、人口普查、國防科學和企業管理等領域。引領者是IBM,代表作是1964年發佈的System/360。大型機是美蘇科技競賽的核心戰場,蘇聯陣營對美國大型機進行了廣泛的仿製。

60年代大型機使用場景,1964年

在輝煌了20多年之後,大型機逐漸式微,1984 年PC機的年銷量(116 億美元)首次超過大型機(114 億美元),之後差距更是越來越大。不過大型機目前在銀行、電信、航天等領域仍然有一些難以取代的場景,IBM的z系列大型機仍然在產,只不過佔收入已不足3%。

第三次:PC機,始於1970年代。由於芯片的進步,蘋果等公司在70年代引爆了PC機浪潮,後續由IBM的兼容機放大。也恰恰得益於兼容機模式,PC產業鏈形成了全球高度分工的格局,但核心部件仍然由美國主導(CPU/操作系統/GPU),Wintel聯盟在全球一度佔據壟斷地位。

在PC機的整機品牌領域,中美瓜分了全球市場(聯想惠普Dell蘋果華碩);日本在面板和內存領域一度實力雄厚(夏普東芝爾必達),但逐步敗退給了中國大陸和韓國(三星LG和SK);組裝領域玩家主要是中國臺灣廠商(廣達仁寶英業達);歐洲在PC機硬件產業鏈上幾乎沒有任何存在感。

第四次:企業軟件,始於1980年代。軟件產業的底座是PC機產業,細分領域繁多,包括辦公、數據庫和工業軟件等領域(操作系統歸到PC機浪潮裡)。美國在除操作系統外的細分領域,如辦公(微軟Adobe)、數據庫(Oracle/微軟/IBM)、工業軟件(Autodesk/Cadence/新思)等都佔據強勢地位。

與之相比,歐洲在工業軟件(達索/西門子)和管理軟件(SAP)等領域有較強競爭力;日韓軟件以嵌入式爲主,實力相對較弱;印度在外包領域強勢,但自有的軟件品牌較少。上述國家對美國軟件業幾乎完全開放,而中國雖然也大量使用美國產品,但在幾乎所有垂直領域都有對標的國產廠商。

SAP是德國的國寶級企業

第五次:數字通信。傳統通信產業發軔於第二次工業革命,如電話和電報,屬於模擬信號通信。在信息革命中,晶體管和光纖等技術的出現讓通信技術產生了質變,推動了光通信和無線蜂窩網絡的出現。早期的引領者仍然是美國,其中包括摩托羅拉、AT&T、康寧以及思科等公司。

2G時代,歐洲憑藉GSM的成功,培育出了愛立信和諾基亞等一批公司;90年代華爲中興登上歷史舞臺,參與國際競爭,並在3G到5G的演進中跟歐洲“合謀”瓜分了全球市場,而中歐之外的摩托羅拉、北電、朗訊等公司紛紛破產、出售或退出市場。數字通信是10次產業創新中美國唯一丟掉強勢地位的產業,特斯拉的星鏈能否扳回一城,尚未可知。

第六次:互聯網,始於1990年代。互聯網的雛形最早可以追溯到1969年的ARPANET,但誕生的真正基礎是PC機的普及,以及數字通信技術的成熟,比如分組交換和TCP/IP協議。行業的引領者仍然是美國,尤其是1993年克林頓政府發佈的“國家信息高速公路”計劃,讓產業驟然加速。

在除中國外的全球大部分地方,硅谷幾乎壟斷了從門戶、搜索、社交、電商、流媒體等幾乎所有領域,尤其是歐洲和日韓,美國互聯網巨頭如入無人之境,本土的互聯網商業公司幾乎被屠戮殆盡,進而嚴重限制了本國計算機工程師的規模,給後面幾波產業浪潮的掉隊埋下了伏筆。

第七次:雲計算/SaaS,始於2000年代。2003年亞馬遜首先推出AWS,然後2006年“雲計算”在Google開發者大會上被第一次被正式提出。雲計算本質上是一種數字基建,由於toB屬性,既不性感也容易被忽視,但其實它的市場規模高達5500億美金,跟智能手機差不多,是PC機市場規模的2.5倍。

亞馬遜巨大的數據中心,弗吉尼亞州

而這一市場的格局更極端,玩家最後只剩中美。全球雲計算前4名分別是亞馬遜AWS、微軟Azure、Google GCE和阿里雲,國內華爲和騰訊份額也比較大,海外雖受限但也在快速增長。SaaS巨頭更是主要集中在北美,百億美金巨頭比比皆是,中國SaaS公司收入規模相比美國同行來說差距懸殊。

第八次:智能手機,始於2007年的“iPhone時刻”,大概花了10年時間就把功能手機掃進了歷史垃圾堆,順帶消滅了歐洲的手機產業。目前終端品牌是美國和韓國各佔一家(蘋果三星),中國軍團如小米、OV、榮耀、傳音等包圓剩下的份額,一度登頂全球的華爲則正在上演一場絕地復活。

智能手機產業鏈也遵循全球分工,美國在覈心的操作系統(安卓/iOS)和高端SoC芯片(高通/蘋果Silicon)上保持領先,能發起挑戰的是被逼到牆角的華爲(鴻蒙和海思),其他核心零配件中日韓歐均有分佈,製造和供應鏈目前主要在中國,但向越南、印度轉移的趨勢正在愈演愈烈。

第九次:移動互聯網,始於2010年代。引領了互聯網和智能手機的美國自然擁有先發優勢。除了傳統互聯網巨頭把產品延伸到移動端之外,還涌現了一批移動互聯網創業公司,如Uber、WhatsApp、Snapchat等。在全世界大部分國家,美國的各類App都霸佔了排行榜前列的大部分位置,其唯一的挑戰者是中國。

第十次:人工智能,始於2010年代,引導者仍然是美國。2012年AlexNet奪冠,深度神經網絡被複活;2016年AlphaGo爆火,同年OpenAI在硅谷成立;2017年穀歌提出了Transformer架構,2018年GPT-1誕生,2022年11月ChatGPT問世……這一系列進展背後的推動力量,基本都是美國公司。

在ChatGPT問世之後,全球各國大概只花了3個月就形成了一個共識:通用人工智能(AGI)將帶來人類的第四次工業革命。如果這個判斷是對的(的確尚不能保證100%正確),那麼可以說:第四次工業革命誕生於第三次工業革命的科技樹之上,兩次革命之間是“延續性”的。

這種“延續性”,跟工業革命3.0和2.0之間的“斷裂性”完全不同——硅基科技樹,幾乎完全獨立於電力-內燃機科技樹。因此,一個隱藏事實是:在工業革命3.0版本中積累大量資產的國家,將在4.0版本獲得一種先天的優勢。

主導了全部的10次產業創新的美國,顯然擁有最大優勢。對其他國家來說,對10次浪潮的參與程度,決定了它們家底的豐厚程度。

02

信息革命的10次浪潮,像遠古的冰川一樣,深刻改變了地表的風貌:它孕育新的巨頭,摧毀老的霸主,從而改變國家與國家之間的實力對比。

在科技浪潮的國家競爭裡,各國軍團的主力部隊一定是商業公司,尤其是代表某個領域最高水平的「國寶級」公司,比如韓國的三星、加拿大的北電、芬蘭的諾基亞,英國的ARM、日本的索尼東芝NEC、法國的阿爾卡特、美國的Big 7……但即使強大如它們,在潮水的變化面前也無比脆弱。

最典型的案例當屬諾基亞。諾基亞是數字通信領域芬蘭乃至歐洲最核心的資產,既做終端手機,也做基站設備,曾經是華爲仰望的高山。在智能手機出現前的10年裡(1998年-2007年),諾基亞是芬蘭當之無愧的國寶,巔峰時佔到全球手機40%,貢獻了芬蘭GDP增長的1/4、全國研發支出的1/3,出口的1/5,以及全國14%的企業所得稅。

隨後,功能手機輸給歐洲的美國,祭出了智能手機這一產業創新,諾基亞跟進失敗,很快就敗給了蘋果三星,最終手機業務的屍體打包賣給微軟,芬蘭至少喪失了12000個高薪崗位。而誕生於智能手機浪潮中的幾個芬蘭公司如Rivio(《憤怒的小鳥》)和Supercell只能回補10%的高端就業體量,芬蘭自此作爲一個國家退出了全球科技舞臺。

諾基亞CEO埃洛普和微軟CEO鮑爾默合影,聯姻最終失敗

不光是諾基亞、瑞典的愛立信、德國的西門子、法國的阿爾卡特也統統關閉了手機業務,而上述品牌曾經跟諾基亞一起壟斷了全球功能手機市場的80%。上個月底筆者去法國調研,在電信運營商Orange的門店裡只看四個品牌:蘋果、三星、榮耀和小米——歐洲已經喪失了所有本土的手機品牌。

缺乏本土巨頭的支持,歐洲電子供應鏈也迎來了滅頂之災,比如手機上最值錢的三款芯片——處理器、內存和基帶,歐洲全部淪陷:做內存的奇夢達於2009年破產;做基帶的英飛凌產品搭在第一代iPhone上,但最終被高通擊敗,業務賣身Intel;做手機處理器的ST-NXP無線乾脆一款產品都沒賣出去……多虧英國還有ARM,歐洲才保有些許顏面。

從佔全球80%的份額,到產業鏈幾乎全部清空,只用了大概不到10年的時間——這就是產業創新引發「換道打擊」的恐怖之處。

日本也遭受過同樣的打擊。日本的芯片行業在70~80年代如日中天,直逼美國,其拳頭產品是存儲器。目前常見的解釋,是美國通過芯片貿易制裁打擊了日本芯片產業,但其實,美國並沒有在存儲器的正面硬剛中戰勝日本(做到這一點的是韓國),美國讓日本芯片產業陷入衰退的方式,是通過在80年代初的PC機浪潮,觸發了「換道打擊」。

PC機器浪潮由美國一衆公司發起,尤其是IBM在1981年推出了兼容PC機,讓微處理器(CPU)成爲個人電腦的核心,本來被日本廠商打到快自閉的Intel,近水樓臺把自家的x86架構跟PC機綁定,並沿着摩爾定律狂奔,等於換了一個賽道,日本廠商沒能及時跟進,加上韓國人瘋狂進攻存儲器(受到了美國的扶持),日本芯片產業最終覆滅。

電動車同樣是一場「換道打擊」。在本輪電動車革命之前,曾經輝煌的美國汽車產業已經輸給了日本和德國幾十年了,直到馬斯克橫空出世,把汽車重構爲「機械製造+消費電子+芯片+軟件」,而歐洲在後面這三個上全都是短板——即做不了動力電池,也不生產座艙芯片,能寫代碼的工程師更是遠少於中美,馬上就陷入了被動局面。

相比之下,日本是消費電子產業鏈上的大國,松下更是給特斯拉提供了關鍵的18650電池,馬斯克在2014年曾諂媚地表示“Model S的心臟就在日本”,但當特斯拉在中國擴大產能的時候,松下沒能及時跟進,把領先地位讓給了寧德和LG,而整個日本汽車工業也被豐田給帶偏,在氫能、混動和純電三者反覆搖擺,錯過了轉型的黃金窗口。

創新的「換道打擊」令人窒息,但「直道超越」也會讓失敗國家喪失掉整個產業。

例如加拿大的國寶級企業北方電訊(Nortel),血緣可以追溯到發明電話的亞歷山大貝爾。我在幾年前的文章《北電之死》中寫過:北電在3G時代賭錯了技術路線,押注美國力挺的CDMA2000和WiMAX,對歐洲主導的WCDMA投資過少,最終淪爲3G時代看客,於2009年宣佈破產,加上Blackberry手機的大敗局,加拿大失去了一整個通信行業。

工人正在抹去建築物上的Nortel標識,2009年

美國通信行業情況也類似。摩托羅拉曾引領了第一代模擬無線通信技術,“大哥大”風靡全球,但在接下來的2G時代,歐洲以罕見的速度團結起來,推出了GSM標準,佔據全球90%份額,愛立信等歐洲巨頭大賺,而摩托羅拉和朗訊(前身爲貝爾實驗室)等美國公司則逐漸落於下風,而隨着華爲等中國公司的崛起,美國在4G和5G時代逐漸落後。

當然,按照在芯片、汽車等領域的經驗,美國顯然會試圖用「換道打擊」來扳回一城,事實上,得到美國政府、軍隊和風投資金大力支持的星鏈,就被承載了某種翻盤的希望。

除了通信行業,美國基本上“勝多敗少”,其大部分科技產品都橫掃全球:蘋果的手機、微軟的系統、亞馬遜的雲、Intel的處理器、英偉達的顯卡、Google的搜索、Meta的社交媒體、無數軟件和SaaS……馬克思在1866年曾經評價美國“仍然應當看作是歐洲的殖民地。”但在今天,歐洲甚至世界大部分地區,又何嘗不是美國單向徵科技稅的殖民地呢?

美國的創新能力,對構建科技帝國體現在兩方面:一是「直道領先」,用創新來建立先發優勢,對手一步落後就很容易步步落後;二是「換道打擊」,一旦領先受到挑戰,就重新定義戰場,瓦解對手優勢再次領先。所以對追趕國來說,既要宵衣旰食奮起直追,也要警惕任何一個重大變化,不敢有絲毫的懈怠——難度顯然是地獄級的。

所以有着致命缺陷的蘇聯,本就沒有贏的可能;而同樣奉行資本主義的歐洲和日韓,也很難跟上這一輪又一輪的創新,大量國寶級公司被定向爆破,最後只龜縮到少數幾個領域;印度和加拿大隻有少量能打的資產,而廣袤的南美、非洲、俄羅斯和中東則幾乎沒有存在感。目前唯一能對美國全方位緊跟死咬、而且沒有被換道甩開的,只有中國。

這種判斷,光靠直覺或者感性顯然不夠的,我們需要詳細盤點中美在第三次工業革命裡攢下的的家底。

03

中國啓動對美國的市場化追趕,已經是70年代末、80年代初了。

改革開放之前,中國計算機和半導體事業的先驅如華羅庚、夏培肅、王守武等人做出了卓越的貢獻,成功保障了“兩彈一星”等項目。但在市場化方面,當時的中國距離西方的差距越來越大。1977年,王守武當着鄧小平的面直言不諱:“全國600多家半導體工廠,一年生產的集成電路總量,只等於日本一家大型工廠月產量的十分之一。”

此時的世界,已經掀起了第一波計算機民用化浪潮:在王守武發言的1977年,蘋果推出了Apple II,成爲第一個出圈的大衆電腦品牌;日本存儲器行業此時如日中天,富士通、NEC和東芝橫掃美國;Intel即將推出劃時代的8086芯片,這是x86架構稱霸世界的起點;IBM此時已是藍色巨人,年收入188億美金,是中國全國出口金額的2倍。

差距非常如此之大,追趕尤爲艱難,尤其是集成電路和PC機兩個浪潮。

芯片難以追趕,是因爲行業已經進入了摩爾定律的快車道,技術迭代一日千里,要想追趕需要天文數字的資金,80年代的中國民窮國不富,想都不敢想;而至於PC機浪潮,CPU和操作系統被美國獨霸,全世界其他強國也搶不來一杯羹,其他部件也被瓜分完畢,內地的企業只能靠組裝和「漢卡」這一本地配件,賺來寶貴的第一桶金。

基於PC的企業軟件浪潮,國內企業努力參與,但過程卻高開低走。1990年前後,金山、用友、東軟等公司相繼成立,WPS全民火爆,全行業雄心萬丈。但進入Win95時代後,海外軟件越來越好用,並且通過盜版在國內大肆“普及”,用戶對軟件定價長期停在5塊錢一張光盤。這讓國內公司離微軟、Adobe等巨頭差距非但沒縮小,反而越來越大。

金山老照片:求伯君、雷軍和柳傳志

到了1999年,昔日的雄心已跌入谷底,一大批國內軟件公司破產,金山開發WPS的一度只剩下4個人(微軟office團隊超過2000),求伯君賣了別墅湊了200萬差點兒重新創業,最後靠網遊才活了過來。在2000年前後,大量企業家和程序員逃離傳統軟件,投身剛剛興起的互聯網。直到今天,中國面向B端的軟件(包括SaaS)仍然相對羸弱。

中國第一個能算得上“抓住”的浪潮,是興起於80年代的數字通信。

摩托羅拉在1986年引領的第一代無線通信,是基於模擬技術,隨着芯片的成熟,通信行業開啓了“模擬轉數字”的大潮,而華爲中興等公司抓住機會,先做固話(比如程控電話交換機),再做無線,通過“農村包圍城市”的打法賺到了第一桶金,然後在2G到4G的技術演進中堅持不懈投入研發,最終戰勝了一衆西方巨頭,拿下了這個行業的話語權。

第二次跟進的浪潮,是互聯網。中國互聯網創業潮比硅谷晚了4~5年,在2000年科網泡沫前後,一批未來巨頭如騰訊、阿里和百度成立,建立了獨立於美國之外的社交、電商和搜索產業,讓中國成爲全球除了美國之外唯一保有「全門類」互聯網產業的國家。目前全球互聯網公司前100強中,美國佔71個,中國佔15個,剩下國家佔14個。

第三次跟進的浪潮,是智能手機。在功能機時代,中國公司主要做中低端手機,華強北的繁榮是這一時代的映射。在蘋果引領了智能手機的「換道」之後,國內公司跟進十分迅速(也離不開蘋果對國內產業鏈的扶持),跟美韓兩國一起從歐洲手上奪走了手機產業的產值和話語權,目前華米OV榮耀傳音等廠商佔全球份額超過50%。

第四次跟進的浪潮,是移動互聯網。由於中國在互聯網領域積攢了可觀的技術和人才,本身又是智能手機大國,因此順利抓住這次浪潮。目前全球活躍度最高的20個App應用中,除Telegram外其餘的19家都是來自屬中美,不僅微信、抖音、手淘和拼多多等牢牢佔據本土市場,而TikTok、Temu等也證明了中國移動互聯網在全球的競爭力。

TikTok支持者集會,華盛頓,2023年

第五次跟進的浪潮,是雲計算,率先破局的中國公司是阿里。由於電商對IT資源消耗巨大,阿里硬着頭皮在多年虧損的情況下對雲計算鉅額投入,最終獲得突破,王堅甚至成爲罕見的由民營企業培養出來的院士。華爲、騰訊等先後跟進,它們聯手攻下了國內雲計算市場,不過由於IT基礎設施的屬性,它們在海外的阻力顯然比小米OV等大得多。

第六次跟進的浪潮,是人工智能。2012年AlexNet引領深度神經網絡的復興之後,美國科技巨頭開始押注人工智能,最先跟進的公司是百度,隨後AI四小龍相繼成立,國有和民間VC瘋狂涌入AI領域,在ChatGPT問世的前一年,中國AI論文數量已經是美國的2倍。儘管最終的桂冠由OpenAI摘得,但要論AI人才梯隊的規模和質量,中國僅次於美國。

在連續緊跟和抓住六波浪潮之後,中國的政府和商業巨頭開始掉過頭來,反哺早期錯過的浪潮。

集成電路自然是首要的。在2018年之前,中國信任甚至依賴全球的芯片供應鏈,進口芯片金額在2015年達到了2000億美金,超過了原油。而“自主可控”雖然一直在努力,但大都“在商言商”,東西做得不好沒人買單,比如海思的訂單基本都給臺積電而非中芯。2018年改變了一切,毫無休止、逐步加碼的制裁把對這場追趕變成了必選項。

由於產業鏈所有的角落——哪怕是一個不起眼的零部件都可能遭遇(或正在遭遇)禁運,這讓中國公司都產生了強烈的“黑暗森林”式恐懼感,因此只能在所有環節都試圖實現國內供給。在這個過程中,政府承擔了資本投入最重的製造環節,民間資本則主要在材料、設備和設計等環節發揮作用。

這裡面比較重要的一點是:「政策+市場化」的框架儘管有瑕疵,但基本上做到了獎優罰劣——凡是高質量完成“國產替代”的公司,不僅能夠自我造血,通過市場化拿到豐厚回報,收入和利潤高漲,而且一度通過資本市場出現了“造富效應”,這是中國區別於當年蘇聯模式的核心不同。

除了集成電路行業之外,對企業軟件和PC機領域的“補課”也在進行。前者大都由企業來牽頭,尤其是前幾波浪潮賺到豐厚利潤的阿里、騰訊、字節等公司,結合SaaS換道的浪潮,開始回過頭來反哺toB的軟件生態。至於PC機生態,由於難度極高,目前還是以政府支持爲主。

回顧這些「緊追」和「補課」的過程,可以看出一個明顯的脈絡:中國先在數字通信,後在互聯網上抓住了機會,誕生了第一批科技巨頭,隨後在智能手機和移動互聯網浪潮中迎來了爆發,商業公司如雨後春筍,也給之後的雲計算和人工智能提供了充沛的資金支持。最後,在政府和企業的協同下,對芯片、PC和軟件三個產業進行補課。

通過6次「緊追」和3次「補課」,中國攢下了僅次於美國的信息產業家底——這些家底,是第四次全球科技競速戰裡最高貴的資產。

04

華爲前高管劉平,曾在一篇文章中透漏了90年代華爲的工資[8]:

劉平加入華爲前,在上海交大當了8年的老師,工資是400塊錢一個月。1993年2月底他加入華爲,在李一男的手下參與C&C08萬門機的研發,第一個月的工資是1000元/月,3月份工資就漲到了2600元/月,此後更是每個月都漲,到年底,工資已經變成了6000元/月,是在交大時的15倍。

華爲是中國最早能把研發變現成利潤的公司,加上老闆敢於慷慨分錢,華爲的薪資一直遙遙領先於同類公司。在90年代,類似劉平這樣離開清貧的高校和研究所,拖着簡陋的行囊,手裡攥着邊防證,遠赴深圳加入華爲,工資連年翻倍加零,最終實現了車房自由的的工程師,可謂數不勝數。

這是一個縮影。改革開放之後,中國科技軍團的主力,從騎着自行車上班無私奉獻的教授高工,變成了一批一批年薪幾十甚至上百萬的工程師。

國家要想追趕甚至引領科技浪潮,只靠規劃司裡的官員來着急是沒用的。中國每一次對浪潮的成功追趕,核心是給予了參與者公平的市場化激勵:既有實現美好生活的物質激勵,也有家國情懷的精神激勵。在衆多獨立個體面前,後者是重要的,但前者的效率明顯是更高的。

激勵硅谷一代代創業潮的,是蓋茨、扎克伯格和馬斯克等人財富傳奇,而不是肯尼迪總統的金句;推動人類突破2nm工藝的,是臺積電38%的淨利潤率,而不是工研院“十萬青年十萬肝”的號召;同樣,中國多次追趕浪潮的動力,根源來自每個參與個體在市場經濟下取得合理回報的信心。

只要讓社會資源公平地流向最有戰鬥力的羣體,用科學的制度釋放他們的創造力,中國人就會不斷創造奇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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參考資料

[1] College is remade as tech majors surge and humanities dwindle, WP

[1] 計算機簡史,馬丁·坎貝爾–凱利,威廉·阿斯普雷

[2] 硅谷之火:個人計算機的誕生和衰落

[3] 硅谷百年史:偉大的科技創新與創業歷程

[4] 深度學習革命,Cade Metz

[5] 北電之死,飯統戴老闆

[6] 科學革命的結構,托馬斯·庫恩

[7] 創新者:一羣技術狂人和鬼才程序員如何改變世界

[8] 華爲往事,劉平

作者:戴老闆

編輯:李墨天

視覺設計:疏睿

責任編輯:戴老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