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地標建築,都讓我覺得難以忍受”
2024年,建築師馬巖鬆出版了一本名爲《二十城記》的書。這是一本非典型的建築師讀物,裡面既沒有佶屈聱牙的建築理論,也不像傳統建築工作室圖書那樣列滿圖片和文字說明,彷彿一本競標書的合集。相反,這本書以一種相對輕快的筆調,撰寫了建築師本人在這20座城市裡的經歷和看法,而書寫的語言,則像馬巖鬆講話的樣子——直來直去,偶爾浪漫。
二十城記》,馬巖鬆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24-8在書裡,北京、紐約、巴黎……真實的城市是珠子,馬巖鬆的人生軌跡則是將它們穿起來的線。比如在馬巖鬆從小生活的北京,兒時每一次負氣“離家出走”的時候,他都會走過熟悉的衚衕,坐上公交車,一直穿行到陌生的盡頭。當他還在耶魯求學時,紐約也可以是小小的異國留學生的舞臺。儘管往返的地鐵票會讓馬巖鬆窘迫,但他還是敲響了彼得·埃森曼工作室的門。彼得·埃森曼,這位設計歐洲猶太人被害紀念碑的建築師聲名顯赫,只不過在相談甚歡的氛圍之後,對方說:“你知道的吧?我們這裡實習沒有工資的。”書裡也會提及像加州南部拉霍亞這樣不太知名的地方。建築師路易斯·康的代表作“薩爾克生物研究所”就在這裡的海岸和懸崖上。在初次訪問時,參觀時間已過,馬巖鬆選擇在夜晚偷偷爬進去。
(圖/受訪者供圖)
在這趟時間跨度漫長的建築“奧德賽”裡,甚至能窺見某種時代的能量。這一秒,馬巖鬆還在鄂爾多斯尚未開墾的新城,聽着書記恢宏的規劃,下一秒,他就已經搭上飛往洛杉磯的航班,並在上面補完了所有的《星球大戰》——喬治·盧卡斯因爲看到了馬巖鬆爲鄂爾多斯設計的博物館,將他列入自己盧卡斯敘事藝術博物館的備選(最終獲選),而鄂爾多斯博物館的靈感來源,則是馬巖鬆多年前在《星球大戰》中看到的一艘沙漠飛船。很多人說馬巖鬆幸運且有機遇,在中國,許多可以釋放建築師想象力的市政類、公共類建築大多落在了外國建築事務所手裡,而馬巖鬆領銜的MAD建築事務所算是異類,誠如書中的評論家所言,馬巖鬆的建築就是要做城市裡的驚歎號。
(圖/《星球大戰》)
無論是看完坎耶·維斯特演唱會的潮男潮女聚集在海口雲洞圖書館欣賞一場日落,還是在社交媒體刷到哈爾濱大劇院,都足以說明,建築師馬巖鬆正在用他的作品改變中國的城市。而他看待建築的視角,也許正是當下所需要的。《新週刊》:在當下,你個人是如何理解建築的?馬巖鬆:我覺得建築不需要被單獨作爲一種專業、審美或者某種物質來討論,它就是生活的一部分。你住在房子裡、走在街上,建築是我們日常經歷的一部分。我覺得建築師的工作其實就是在這個旅程中不斷探索,這個旅程既是身體的,也是心靈的。所以我在寫這本書時,不是想從學術角度狹隘地談論建築,而是想通過寫作表達建築的廣闊和多維性。
(圖/受訪者供圖)《新週刊》:《二十城記》爲什麼會跟其他建築類的書籍不同?馬巖鬆:大部分建築類書籍都很學術化,或者只是描述一些旅遊景點,缺乏個人視角。我印象中有一本臺灣建築師寫的遊記,文筆還不錯,但總的來說,這類書很少能帶出設計者的個人思考與情感。
悉尼歌劇院。(圖/圖蟲創意)《新週刊》:你寫到了悉尼歌劇院,也寫到了許多其他知名度很高的建築,按道理來說它們已經被談論過很多了,這種類型的建築是你所向往的嗎?馬巖鬆:我更向往悉尼歌劇院這類項目。大家都覺得它好看、上鏡,但我不太在意這些。我更在意的是建築與自然的關係,而不僅僅是它作爲一個標誌性雕塑存在。很多重要的建築雖然在建築史上有地位,但它們的美感很有限,甚至讓我覺得難以忍受。我更傾向於關注那些真正能打動人心的建築,比如路易斯·康和高迪的作品,這些建築總能帶給我新的靈感和能量。如果只是設計了一個方盒子,然後說了一大堆建築理念,會讓我覺得非常侷限。建築的討論範圍是否如此小呢?所以我看建築的角度,從來都不是傳統的學術角度。
(圖/受訪者供圖)
《新週刊》:MAD建築事務所現在有多少同時進行的項目?馬巖鬆:我現在已經到極限了,國內就二三十個項目,還有國外公司的,但因爲每個項目處於不同的階段,所以壓力還可以平衡。比如概念設計階段的項目可能有三四個,其他則是在深化設計或施工階段。建築項目的週期比較長,所以這讓我可以同時處理多個項目。《新週刊》:有人說,現在房地產領域賺錢的建築師不多。馬巖鬆:其實我們做房地產項目很少,現在房地產市場不好,很多大地產商都不是我們的客戶。因爲他們追求的東西跟我們做的東西還是不一樣,所以我沒有掙到過地產商的錢。我們更多的是做公共項目,公共項目相對穩定。
(圖/受訪者供圖)
《新週刊》:2006年,你跟哥本哈根的BIG建築事務所有過對話——當時你們都是規模較小的建築事務所——討論關於做項目是靠靈感還是方法?馬巖鬆:我個人還是更依賴靈感,這也讓我工作時感到吃力,因爲每個項目對我來說都是全新的挑戰。我不喜歡重複自己,甚至有點厭煩那種可以複製的設計模式。我更喜歡每次都投入到探索和發現的過程中,這樣每個項目都是獨一無二的。我覺得挑戰的這個過程是一種探險,是一種發現,是一種樂趣,且不重複。《新週刊》:很多中小型建築工作室現在爲了生存都轉做室內裝潢或咖啡店改造,你怎麼看這種現象?馬巖鬆:這確實是一個現實問題,但我也想批判一下。很多人爲了生計做一些容易的項目,比如店鋪改造,但我覺得如果只看眼前利益,就容易喪失對建築本質的追求。哪怕一開始項目不被採納,你依然可以通過設計表達自己的想法,而不是一味迎合市場做重複性的工作。
黑龍江哈爾濱大劇院。(圖/受訪者供圖)
《新週刊》:所以你依然是一個理想主義者?馬巖鬆:對,我覺得理想主義很重要,特別是在當下的環境中,堅持理想可以讓你走得更遠。《新週刊》:我看到書中提到,你在紐約的經歷對你影響很大。現在很多年輕建築師也在工作室實習,但似乎沒有你那時的上升期待,你怎麼看?馬巖鬆:確實,現在實習生都有一定的報酬,不像我當年那樣沒錢實習。不過,我覺得年輕人不應該太計較這些,重要的是你願意爲自己的目標付出多少。我記得當年爲了能去實習,連地鐵票都覺得是個很大的負擔,但我依然毫不猶豫地去,因爲那時我只有一個目標,就是學習和成長。《新週刊》:很多人說你成功是因爲天賦與機遇的結合,你怎麼看這種說法?
(圖/受訪者供圖)
馬巖鬆:我覺得不能把成功歸結爲天賦和機遇,特別是機遇這種東西,它是不可預見的。更重要的是,你是否持續在做讓自己感到有價值的事情。就像我參加競賽時,根本沒想過會中標,更多的是表達自己,哪怕賠錢也無所謂。如果你能堅持你認爲對的事情,機會自然會到來。工作室初期的很多作品,很多時候沒有委託,也沒有中標,只是自己的想法。《新週刊》:書中“城市塑造人”其實是個核心的觀點,城市之上存在着一個理想,每個人都或多或少被影響。回頭看,你覺得北京是如何塑造你的?馬巖鬆:北京對我的影響很深,特別是它的古典城市格局和文化積澱。雖然我受的是西方建築教育,但我始終帶着一種來自北京的價值觀和審美,這也讓我在面對西方建築時有了更多的批判性視角。城市不僅塑造了我的生活,也塑造了我的建築理念。每個人其實都可以通過自己的城市生活,去理解建築和城市的關係。作者 李靖越編輯 宋爽運營 鹿子芮排版 冼曉玲
原標題 《馬巖鬆:做城市裡的“驚歎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