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納百川》「綠島小夜曲」外一章(林保淳)
綠島小夜曲首唱者紀露霞接受電臺訪談說「這綠島是指臺灣,不是火燒島」。(圖/取自微微笑廣播網直播畫面)
臺灣的國語歌曲《綠島小夜曲》,歌詞優美、旋律動聽,又且情意深長,自1954年問世以來,在華人世界傳唱不歇,如今論證已出,可以確定是由周藍萍作曲、潘英傑作詞,而由紀露霞(一說秦晉)首唱,純粹是一首纏綿宛轉、深摯動人的情歌,歷來傳唱的,紫薇、司馬音、顧媚、蔡琴、甄妮、齊豫、高勝美……,不下數十人之多,皆備受聽衆歡迎,可以說是國語歌曲中流傳最爲廣遠的一首。
《綠島小夜曲》中因爲有「綠島」一詞,而臺灣台東東方33公里的海面上,卻又剛好有個名喚爲「綠島」的小島,曾經從1951年開始,關禁過許多思想犯、政治犯,因此就不免讓人聯想到這首歌與政治的關係,長年以來,都被視爲臺灣人在白色恐怖時代有所隱喻,用以作爲抗議的精神象徵。
臺東的「綠島」,向來有許多異名,如「雞心嶼」,是因其形狀而得名的;「青仔嶼」,則是因其一片蒼鬱的綠意而得名,「綠島」之名,應是沿此而來,在1948年命名的。但民間通常稱呼其爲「火燒島」。「火燒島」之名,據傳是因清朝嘉慶年間,島上曾發生過一場猛烈的大火而來的,但亦可能因其本屬火山地形有關。
不過,《綠島小夜曲》中的「綠島」,其實與此「綠島」無關,因爲「綠島」上並沒有歌詞中所說的「椰子樹」,無法借景而傳情。事實上,「綠島」就是指臺灣島而言。臺灣地處太平洋之上,四周海水環繞,豈非正如一條船一般,隨波盪漾而「搖呀搖」的?情人的心湖波動,對方的影子豈非也正在自己心裡「飄呀飄」的,取境直截而貼切,不以繁縟的辭采掩飾,正是這首歌曲最能扣人心絃之處。
詩歌向來有隱微含蓄的特徵,往往會藉此喻彼,指東打西,不盡之意,見於言外,這原來就是中國傳統詩歌的常態;因此,有許多詩歌也往往需要如此深一層次的解讀,才能獲得正解。但是,這並不意味着所有的詩歌都可以如此解讀,尤其是一些脈絡分明、意旨顯豁的詩篇,硬生生朝其未必有的隱喻靠攏,就難免有牽強附會之譏了。
《綠島小夜曲》由於歌詞中的「搖呀搖」、「飄呀飄」,被疑似爲諷刺國民黨在臺灣政權的動盪不安,因此一度遭禁,1950年代,臺灣的確處在風雨飄搖之中,當局此一顧慮,雖是可笑可憫,但卻也是可以理解的,也反映出當時政府的「神經過敏症」,有多麼嚴重。
不過,後來更大的「誤讀」,則來自綠島在1951年開始,警總就在當地成立「新生訓導處」,監管、改造思想或政治上有問題的犯人。1972年,柏楊被誣以「匪諜」罪名,移送到綠島監管。在綠島上,聽聆此歌,不免將自身遭遇投入,將此歌曲解讀成爲一個被監禁於綠島的政治犯,對臺灣島上的親友、情人的思念,且用以彰顯他對當時警總冤誣的不滿。自此以後,在後來對「白色恐怖」的批判聲浪中,就成爲最是「政治正確」的解讀方式,漸寖成爲主流,更成爲批判黨國專權的一個重要標誌及象徵。
這首算是膾炙人口的歌曲,其實屢經多人考證、澄清,其實只是一首單純的情歌,是由周藍萍作曲、潘英傑填詞,送給當時周藍萍所追求的女子李慧倫的情歌,可能也因此動聽深情的歌曲,李慧倫也成爲了周藍萍的妻子。但是,儘管屢有人出面澄清,甚至連當事人、家人都發表了聲明,卻因爲這樣的解讀最適合用來作爲政治鬥爭的利器,因此許多想要藉此謀取政治利益的人,根本不理不睬,反而大肆宣揚,甚至編造出高鈺鐺作曲、王博文填詞的「張冠李戴」傳說,非得將原作與所謂的「政治受難者」牽扯在一起不可。於是,不明就裡者順風揚聲、誇誇其談,竟矇混了不短的時間。
事實上,周藍萍所作的歌曲甚多,如《家在山的那一邊》、《十八姑娘一朵花》等,都是與《綠島小夜曲》風格一致的作品,也都是令人傳誦不衰的名作,但卻因政治因素而蒙塵,反而未能爲人所知。黃鐘譭棄,瓦釜雷鳴,政治影響力之大,真的是令人不可思議的。
2012年,我的大學同學、臺大教授沈冬,以嚴謹的學術眼光、確鑿的論述、分明的條理,發表了一篇〈周藍萍與《綠島小夜曲》傳奇〉的論文,考據精詳、深入透闢,可以稱得上是一篇足以「正本清源」的傑作,但是,在論文審查時,竟是一人通過,一人不通過,而不通過的原因,竟然都是些「缺乏邏輯一貫性」、「不相連屬」、「邏輯跳躍」等空泛無實的論調,據說後來是由第三審力駁其非,才得以刊登的。以此可見,成見、偏見及意識形態在學術界是如何的違反了其應有的公正與客觀,在某些極端人士的眼中,《綠島小夜曲》幾乎就等如是他們的禁臠,當然是不能容許讓像周藍萍這樣的「外省湖南人」染指的。
即此,我也相當感慨,原本應該獨立客觀、公正不倚的學術界,曾幾何時,竟都逃脫不了政治的魔掌,坐令一些偏狹、激切的人士,在那邊雨覆雲翻、顛倒是非?更感慨的是,學者發文抒論,縱然能夠正本清源、摧陷廓清,卻又有多少人會去翻看、會去重視?爲何學界中人只兢兢戒戒於發表論文、強調其數量之豐碩,而從不肯稍費筆墨,將其勤力所得的創穫,以更通俗的文字、更令人能接受的行文,深入淺出地讓更多的人知曉?高頭講章,真的就是學者唯一的任務嗎?我是非常懷疑的。
顧炎武說,「文須有益於天下」,儘管其所謂的「有益」,頗牽拘於儒家的思想,猶有重新思考、檢討的必要,但其大方向無疑是對的,至少,讓更多的人知悉自家的學術成果,總不會是「有害」的吧?讀聖賢書,所學何事?學界中人關鎖在自家的象牙塔中,不會慚愧嗎?
(作者爲退休大學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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