觀察丨足球技戰術的“預製菜”時代

本文字數|3495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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錯誤的統治來自哪裡?

匈牙利作家科斯托拉尼寫過:“錯誤並不在於世界缺乏明智的統治,錯誤完全在於統治本身。”如果有人覺得本屆歐洲盃意味着足球正在變得無聊,那麼多多少少可以體會這句話的含義。

人們在討論足球技戰術歷史的時候,往往偏愛討論球員的站位和職責分配,而忽略了科學技術、情報能力等因素對足球比賽技戰術的影響和改變。如果我們從更長的時段和更寬廣的視角去看足球,可能會得出很多截然不同的結論。

例如1950年輸掉世界盃“決賽”以後,巴西人一直認爲自己球員的“臨門一腳”問題是心理問題,甚至認爲是自卑情結所致。1950年代匈牙利教練古特曼在巴西聖保羅短暫執教,讓人把舊輪胎綁固定在球門4個角,球員必須射胎心,偷師學藝的1958年巴西隊主帥菲奧拉照搬了下來,巴西人從此解決了“臨門一腳”問題。

在過去的時代,由於錄像技術、電腦視頻技術尚不發達,針對對手的技戰術準備往往很難具體到細節,也缺乏詳盡的準備。這使得很多球隊的打法在風格上呈現出截然的不同,也導致1982、1986等世界盃令人懷念。一些球迷甚至把足球風格和各國民族精神聯繫在一起,認爲這是一種固定的特質。

本屆歐洲盃的主要技戰術特徵是:錄像收集和電腦技戰術分析已經被各支球隊廣泛利用,針對性的技戰術設計相當成熟,能夠從對手進攻的“建設階段”開始干擾和封堵,即使無法搶下球權也可以使對手進攻“無害化”,例如被逼進角落,被迫回傳重新組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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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面2024歐洲盃冠軍西班牙

對於進攻的一方,不輕易失去球權,避免對手迅速反擊也是要點。因此,球員往往不會非常主動地選擇冒險的傳球、帶球過人,有時候進攻方也會在對手的逼搶之下順從地接受自己的進攻無害化,再回傳重新組織,重新尋找機會。

所以,文首所說的“統治”並不是球迷心目中教練對球員的技戰術統治,而是“戰術設計”的統治。

今天的足球和梅諾蒂-比拉爾多時代完全不同,和卡佩羅-薩基時代也大相徑庭。教練和球員在電腦分析的協助下,對技戰術設計有着遠比過去更多的參與性和一致性,觀衆很難看到一個背離球隊既定戰術方案去自顧自踢球的球員。進攻的線路從後場出球開始就經過設計,丟球后的反搶、回追路線、協防網絡也經過設計,更別說定位球戰術。

所以,到底誰在統治?可能沒有人在統治,但大家都被統治了。你甚至可以說統治者是球隊裡某個戴着深度眼睛的錄像分析師,但他們肯定不會同意,他們會傾向於認爲自己只是在履行主教練指派的任務,合理運用軟件完成工作,甚至不必和球員打交道。

索思蓋特的“執行力足球”

薩基在1980年代末曾被廣泛學習和研究的理論是,通過無球跑動策應,每個持球球員應該始終擁有遠近不同的至少2個(甚至3個)傳球選擇,讓對方無法選擇主要的跟隨盯防方向。把薩基理論運用到最好的不是他的弟子們,而是瓜迪奧拉。拉姆在專欄裡曾提到這一點,小時候在拜仁青訓營學習薩基理論,後來在瓜迪奧拉指點下踢出了最好的效果。

不過,瓜氏足球被各種效仿、學習和改進的同時,也遇到了一個勁敵,就是在最近十多年越來越發達的錄像分析技術,尤其是人工智能加入以後。

理論上,一支球隊經過4次傳球到達前場,如果每次傳球有2個選項,4次傳球會產生16條不同的前進路線,如果每次傳球有3個選項,3次傳球就會產生27條路線,4次傳球81條路線。巔峰時期的瓜迪奧拉巴薩似乎有過一些場次是這樣的效果。

電腦分析的作用,是對對手的進攻路線進行總結、分析,設計出本方的應對方案,讓對手總是把皮球傳到自己預想的方向,即使不能中途攔截,但也一步步“伴遊”進死衚衕。十六條線路可以歸一,九九八十一也可以歸一。

由於進攻一方也不願輕易採取冒險行爲丟失球權,很多傳球選項都會優先選擇最不冒險的安全選項,這就更加導致今天足球比賽的技戰術時常呈現出一種雙方你情我願的沉悶和枯燥,進攻方把皮球傳遞到前場,發現前路是死衚衕,趕緊又倒車出去,再走進下一個死衚衕。或者,進攻方已經到達主教練同意冒險嘗試最後一傳的區域,皮球確實送出去了,但大多數情況也是出了底線、被對方門將沒收並緊抱胸前等選項,好處是對方難以立即組織進攻。

索思蓋特到底是不是21世紀英格蘭最好的主教練,這個留給球迷自己評判。可以肯定的是,索思蓋特對先進錄像分析技術運用得非常好。索思蓋特很清楚英格蘭球員的弱點,他們自己動腦、發揮創造力的潛能不高,完全無法和南歐球隊相比,但英格蘭球員執行力很高。英格蘭的踢法不是傳統的防守反擊,毋寧說是一種“執行力足球”。

在歐洲盃決賽上半時,英格蘭對西班牙的進攻路線封堵其實相當出色,就是上文所說的“你情我願的沉悶技戰術局面”。西班牙多次進攻重複出現了2022世界盃對摩洛哥的局面,被“護送”到邊路死衚衕,如果沒有回傳而是選擇往禁區輸送,也是非常勉強的輸送。

同時,針對英格蘭球員缺少主動創意能力的問題,索思蓋特設計的進攻戰術簡潔又利於執行:例如在對方退守禁區的移動中(回敲)外圍射門,或者是不知名的替補前鋒利用對手盯防不夠緊貼在禁區內盲射遠角——後一個戰術設計可能會在未來的足球比賽絕殺球中較多出現,法國隊同樣使用了,只不過進球的方式是替補前鋒射門造成對方烏龍。

西班牙以創造力反程式化

英格蘭的踢法不是過去年代的意大利式防守反擊。在足球技戰術和情報研究不如今天的年代,意大利後衛憑藉出衆的閱讀比賽能力,把防守也踢得像是表演,同時意式反擊也不乏創意之作,匯聚了球員出色的判斷能力和協作精神。

意大利人今天沒有可能再踢出這樣的足球,因爲他們的反擊創意和防守中的閱讀比賽能力,在強大的電腦分析面前已經不具備優勢。意大利隊的防守也同樣在程式化,例如對西班牙的比賽,意大利人反覆“陪伴”尼科·威廉斯從左側往中路帶內腳背射門找遠角,儘管迪洛倫佐顯得很狼狽,但這個線路是意大利隊有準備的,屬於預設的“泄洪道”。而當尼科·威廉斯改變突破方向,選擇下底傳中,中間的唐納魯馬和卡拉菲奧裡明顯準備不足,聯手製造了烏龍球。

儘管媒體在渲染“王朝迴歸”等概念,但今天的西班牙也絕對不是2008-2012的王朝西班牙。德拉富恩特的優點在於他是育才大師,而不是理論大師。他既不在意全盤繼承西班牙的“控球(僞)傳統”,也不打算推出某種理念來對其完全推翻。

在比賽陷入“程式化沉悶”局面的時候,是德拉富恩特的線路和人員調整發揮了作用。決賽對英格蘭的1比0進球,是亞馬爾往中路帶,兩個邊鋒完成皮球的交接。英格蘭球員較爲麻木地相信亞馬爾會繼續嘗試在有人干擾的情況下勉強起腳,多人看管亞馬爾,完全放過了後點高速殺到的尼科·威廉斯。

這屬於今天的“程式化”足球的另一面,當一支球隊的技戰術佈置失敗的時候,丟球的場景往往會顯得很業餘。球迷會忍不住追問,這個球爲什麼就大家扎堆看管亞馬爾,完全忽略尼科·威廉斯?或者爲什麼第二個球輕輕鬆鬆就被奧亞薩瓦爾搶了前點?——第二球又是因爲英格蘭球員沒有料想到庫庫雷利亞會在邊路第一時間搶傳,英國人原本打算把西班牙人再度逼到邊路,要麼皮球出界,要麼被迫回傳。

在歐洲盃開賽之前,歐洲重要媒體的賽事前瞻中,英格蘭和法國都被放在熱門第一檔,西班牙、德國等隊屬於第二檔。西班牙球員很多並不效力於英超豪門,不少效力的是皇家社會、畢爾巴鄂競技這樣的球隊,身價就要差一截。

但賽事進行之中,西班牙很快就上升到了第一熱門的位置。一個關鍵在於,足球技戰術越發“預製菜”、程式化的今天,西班牙球員憑藉自己的腳下技術優勢、主教練知人善用,能夠展現更多的創造力和戰術變化。在強強對抗中,西班牙的優勢或許不算非常大,被對手研究、防範也深入細節,但至少西班牙人還能通過變化製造出差異。

索思蓋特的英格蘭在一定程度上佔了所在半區強隊不多這個便宜。在歐洲盃上給西班牙製造了最大障礙的是東道主德國,2008年西班牙贏得歐洲盃也是戰勝德國。德國隊不僅是足球歷史上贏得世界盃和歐洲盃次數第二多的球隊,也是足壇真正的試金石。德國足球有一個特質英格蘭不具備,就是在強強對抗中的現學現用,這一次輸給你,下一次或者下下次德國人就可能已經青出於藍而勝於藍了。

朗尼克爲“小國”指明道路

每一屆歐洲盃都會出現幾個“美麗小國”球隊,像本屆的格魯吉亞、羅馬尼亞、斯洛文尼亞。一般來說,媒體會圍繞他們總結小國足球的成功之道,同時論證防守足球的有效性。

實際上,如果現在還有人認爲防守反擊是一種有效的指導性戰術理念,那基本是屬於戴着老花眼鏡看足球比賽。在強隊越來越重視進攻中的自保意識以後,弱旅通過防守反擊爆冷的概率已經越來越低,即使在某些時候通過針對性戰術限制了強隊,但由於強隊懂得控制風險和損失,最後的結局頂多也就是弱旅榮譽出局。

防守反擊的小國童話其實是屬於邊緣球隊的彩票機。如果你當時恰好擁有一茬不錯的球員,而且在預選賽、分組等方面擁有較好的運氣,那麼確實可能製造出某種可以被稱作“爆冷”的戰績,例如打進淘汰賽。但大概率也就是爽這一把了,下次大賽換別的小國來爽。

真正能夠幫助一個國家取得長足進步的,是朗尼克對奧地利移植的現代足球快節奏攻防轉換理念。朗尼克12年的耕耘,讓他收穫了一支能夠在節奏上和歐洲強隊對抗的奧地利,一支帶着強大的主動意識去踢球的奧地利,這是奧地利足球真正的進步。

在奧地利惜敗土耳其出局以後,有一些批評認爲奧地利球員資質不足,還是太糙。但值得注意的恰恰是這一點,如果“朗尼克一期”的糙哥都能砍下死亡之組頭名出線,等他們日後再精細一些,更多的青少年受激勵從事足球,奧地利足球完全可能更上一層樓。

本文作者:王勤伯

本文原載於體壇加app

圖片源自網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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