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值得同情的,或許不是大鼻子情聖

法蘭西喜劇院版的《大鼻子情聖》

◎水晶

與首演隔了16年的時間,通過新現場放映看2008年法蘭西喜劇院版的《大鼻子情聖》,仍然有一種歎服感。這部拿了六項莫里哀獎的大戲,所呈現出來的並不僅僅是法國人心目中“使浪漫主義重新煥發青春”的羅斯丹的經典重現,更多的是一種關於人性與愛的赤誠發問——問世間情爲何物?

“我只愛過一個人,卻兩次失去了他”

在這個耳熟能詳的故事中,才華橫溢卻不幸長了一個醜陋大鼻子的西哈諾,與笨嘴拙舌的大帥哥克里斯蒂安“成功合體”,爲人見人愛的女主人公羅克珊創造了一個外表英俊、內心浪漫的完美情人。這個“嫁接體”又經由書信往來,以及月色和戰火的掩護,成功地進入婚姻。這個秘密並沒有因爲克里斯蒂安的戰死而暴露,西哈諾又陪伴了羅克珊15年的生命時光,直到最後一刻才水落石出。

有人在這裡讀到的是純愛,我看到的卻是淒涼。羅克珊本人有一句臺詞再直接不過,她說:“我只愛過一個人,卻兩次失去了他。”這裡的“一個人”,指的正是表象爲克里斯蒂安的英俊小生與內在思想和語言表達皆爲才子西哈諾的合體;而“兩次失去”,不僅是這兩個人生命的先後消逝,也是女主本人因爲對愛的幻想而催生和鑄造出來的這個合體,前一次失去了肉體,後一次失去了靈魂。

法蘭西喜劇院的這版《大鼻子情聖》,雖然在前20分鐘仍然保留了繁瑣的場景與人物介紹,但後續的劇情推進卻伴隨着簡潔清麗的臺詞。大量的空間與場景留給了演員的表演和行動,特別有力而生動地呈現出幾個活生生的人,而不僅僅是傳統劇本當中的經典角色。

我特別喜歡的場景之一,是“月下表白”那一場。此處有點接近《羅密歐與朱麗葉》的“樓臺會”,區別在於羅密歐與朱麗葉是互訴心事、月下定情,而羅克珊對克里斯蒂安的詞窮很不滿意,期待聽到曾經在信中讀到的浪漫美好、才華橫溢的表白(實則爲西哈諾寫就)。也正是迫於女主的這種期待與壓力,克里斯蒂安與西哈諾纔不得不在暗夜中完成了進一步的“合體”,並將劇情迅速地推進到擁吻和結婚的階段——

當西哈諾在夜的陰影中代他人發聲、深情表白,接着把克里斯蒂安推上露臺的階梯,並親眼目睹他與自己心愛的女子擁吻時,作爲觀衆,心裡的感覺其實有點怪怪的。這真的是所謂的“純愛”嗎?可能既有當時當刻的不得已而爲之,也有另外一種怪誕的心理滿足吧。

因爲西哈諾深知,是自己的語言和思想真正吸引與征服了羅克珊,所以當克里斯蒂安與羅克珊擁吻時,他身在陰影深處,內心是否有另外一種成就感與滿足感,甚至代入感?

死於戰場上的子彈,更是情場上的心碎

這種滿足感與代入感,隨着時間與場景的變化越來越強烈,甚至已經超越了“助人爲樂”的程度,而可以用滿足自身的“成癮”來形容。當羅克珊克服萬難,帶着食物與一大堆情書來到戰場尋找丈夫時,西哈諾纔不得不“提醒”克里斯蒂安,自己代他寫的家書,數量可能遠遠超過對方的想象——在戰火紛飛的時刻,西哈諾每天要寫兩封家信情書給羅克珊,並冒着生命危險親自穿越火線和敵方陣地去送信。而羅克珊之所以冒險前來,正是因爲這些信件中的深情表達的牽引,以至於她願意承認自己以前只是愛克里斯蒂安的俊美外表,現在則寧願不需要這些外表的美,而只愛那顆美麗的心。

整齣戲來到了最悲壯的一幕。戰場上,克里斯蒂安被子彈擊中,鮮血染紅了他胸前口袋中西哈諾替他寫的最後一封情書。誤會之上又疊加了一個更大的誤會,他死了,並帶着自己的覺醒與憤怒而永遠緘默了下去。我會設想:如果他沒有死,會繼續接受這樣被替代表達的愛情與婚姻嗎?恐怕都不是接不接受的問題,而是根本不可持續的問題。

所以克里斯蒂安是悲劇中的悲劇,他藉助了他人的幫助,得到了自己本來可能得不到的美人心,最終又意識到了自己的潰敗。與其說刺殺他的是戰場上的子彈,不如說他是死於情場上的心碎。

在戰場那一幕,場面一度昇華到了《悲慘世界》中的場景,甚至看上去比《悲慘世界》要更“純愛”。血統優秀的青年才俊克里斯蒂安,回心轉意要和大家共生死並保護羅克珊的德·吉希,還有外表醜陋卻有才有勇的西哈諾,三個人都愛着同一個人——羅克珊。這浪漫而悲壯的愛情結構背後,其實是每個人的“私心”——每個人都想多要一點,也因此不得不付出更大的代價。

將聚光燈稍稍偏移,灑下暖光

在既往的文學史與戲劇史上,西哈諾是被高度同情和讚美的,而無甚才華的帥哥克里斯蒂安則被置於類似草包的人物形象。但這版《大鼻子情聖》顯然要更加仁慈與寬厚,舞臺上的克里斯蒂安不僅帥,而且並不傻,他只是嘴笨,不會說,沒有更華麗的語言與更深邃的思想。當他在戰場上得知真相時那種絕望與心碎的畫面,讓我反而覺得,真正更值得同情的人,是他,而不是西哈諾。

我甚至也共情德·吉希,沒辦法,他老了,也不夠優秀,甚至有點壞,會因爲沒有如願得到愛人而報復心切,讓羅克珊的愛人第一時間奔赴戰場。但當西哈諾爲了讓克里斯蒂安和羅克珊完成婚禮而拖住他,胡編亂造飛往月球的若干種辦法講給他聽,德·吉希流露出那種明明知道對方是在編故事但又很願意聽的陶醉的孩子氣;還有他在戰場上最後的生死關頭突然轉變的向善,以及垂垂老矣時表達的自我懺悔,都讓這個反面人物多了些許人性的複雜與肌理。

正因爲這種將聚光燈稍稍偏移之後灑下的暖光,使得這一版《大鼻子情聖》有了一種契訶夫式的溫柔視角。浪漫英雄西哈諾並不完美,他表現得更像是一個雙相情感障礙患者,時而充滿挑釁與自信,時而墜入自我否定的深淵。羅克珊當然是美滿、智慧、才華與勇氣兼具,但她的“貪心”,讓她並沒有獲得真正的美滿。並不完美的克里斯蒂安和德·吉希則各有私慾,可他們不就是普通的芸芸衆生嗎?大家都有自己的愛,並希望這愛能給自己的未來帶來希望。

法蘭西喜劇院的創作實力和一衆優秀演員在舞臺上的精彩表演,無疑值得用更多篇幅去仔細分析,但我更想感謝他們在重新詮釋這部經典時的溫柔與包容——並不偏愛某一個角色,而是無差別地理解、擁抱那一個個在命運顛簸的航船之上,不能自已地愛着的人。

供圖/新現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