梗在2023:成爲流量,倒灌社區
梗,正在以一種新的形態彌散在互聯網之中。
梗此前被我們視爲一種有着濃重社區底色的UGC內容。梗誕生於社區中,在社羣成員反覆的自發傳播中成爲具有共識性的文化暗號,它提供身份認同,成爲社區歸屬感的重要來源,也往往有着相對持久的生命力。
對於2023年流行過的熱梗們而言,這些特點不算完全成立。梗的生命週期正變得越來越短。它們往往急速爆發,猛然展現出穿透圈層和跨越社區的超強文化感染力,但又在短時間內偃旗息鼓,被新梗取代,在周而復始的輪替中,梗和流行語、熱點間的區隔正變得越來越模糊。
導致這一變化的直接原因是抖音在造梗上的持續輸出。
大衆平臺定義下,相比垂直社區,抖音熱梗與熱點話題有着更緊密、更及時的聯繫;在平臺對流量分配規則的強掌控下,儘管梗的傳播仍然基於UGC,但其源頭卻有着極強的議程設置感。
這讓大部分的抖音熱梗都展現出較強的熱點和流量屬性,與此同時,以碾壓式的流量優勢,抖音熱梗向全網輸出其影響力,在那些文化相對分散,缺乏統一聲音的社區,如同大水漫灌,這些熱鬧的聲響輕易便蓋過了社區原有的旋律。
我們仍然可以說出梗最多的地方,是UGC最有活力的地方。抖音和小紅書在2023年成爲大部分互聯網熱梗的發源地,也得益於短視頻和圖文的低創作門檻帶來的活躍生態。
梗的消失則是社區危機的一個重要信號。獨立社區面臨的壓力是雙重的:無孔不入的傳播勢能下,流量型熱梗持續侵蝕文化獨特性;社區破圈過程中,圈層的泛化往往也伴隨着共識的消失。B站在2023年陷入創作和共識的雙重泥沼,看似安全的小紅書在其DAU突破的重要關口,可能也會面臨相似的問題。二者在2023年都以具體的運營更新強化梗的原生屬性。
用解構的方式,和戲謔的態度,曾經的梗是對主流敘事的一種逃離,我們以此建立起無數個想象的共同體,它們組織鬆散,但提供了一個個明確且獨立的價值共識。
在2023年,當模仿、跟隨成爲造梗的主要路徑,讓人惋惜的是,在越來越多的時刻,梗最終變成了主流敘事的一種裝點。
全網熱梗抖音造
抖音是2023年毫無疑問的熱梗發源地。
這和短視頻對用戶時間的佔領直接相關,刷短視頻已經成爲許多人日常的生活方式,成爲一種大衆的信息通道,其海量的用戶羣體代表着巨大的流量。
白晝小熊的多巴胺bgm、雲南權妹的恐龍抗狼、佛山電翰的標誌性背景音,我姓石的喊麥……基於自上而下的算法分發機制,加上音樂+跟拍挑戰模式,抖音用短小精悍、不斷重複的旋律節奏形成記憶點進行洗腦式傳播,能引導大量用戶快速加入熱點的傳播和二創。
梗在抖音的形成和引爆依然依託於UGC,但和社區階段不同,平臺對流量分配規則的強掌控下,熱梗不再僅僅來自由下而上的「民選」,而成爲一種可以被選定的話題,迅速走完普及、應用、大量複製等幾個階段。
影視和文旅梗在抖音的傳播可以被視爲一種印證。
抖音在2023年着力於強調其在影視領域強大的宣發能力,梗則是激活UGC二創的關鍵鑰匙。爆款長內容天然有出梗能力,比如讓「吃魚」成爲全民熱梗的《狂飆》;又或是源於費翔在《封神第一部》中口音的「商務殷語」。另一些梗的背後則能看到相對明確的平臺策劃和運營的影子,「輕舟已過萬重山」的臺詞配音帶動《長安三萬裡》出圈,車保羅的模仿視頻點贊超過1300萬,幾乎是抖音2023年影視領域最爆的二創視頻。
相似的邏輯也出現在文旅領域。「特種兵旅遊」出圈於淄博燒烤,然後在2023年成爲文旅領域最主要的UGC內容主題,「南方小土豆」則出自哈爾濱文旅熱。
新的內容組織和流量分配形式下,梗原有的社區底色被沖淡。在抖音,梗呈現出更強的流量屬性,它與熱點緊密結合,成爲其在UGC生態的及時反饋,並伴隨着更短週期的更新迭代,受控於平臺的流量運營策略。
4月底,兩位幼教老師桃子老師和黃老師發佈了一首魔性的兒歌「挖呀挖呀挖」,迅速走紅。黃老師在接受採訪的時候表示,「作品發佈後第一天平臺就開始猛推,到第二天,流量更是不斷往上漲。」伴隨着這首音樂,通過打工人版挖呀挖、學生版挖呀挖,「挖呀挖呀挖」席捲全網。
變得越來越淺顯易懂是梗流量化的另一個表現。相互勾連帶來的複雜性曾經是梗的重要樂趣來源,社區用這種理解門檻形成身份共識,經典梗大多是一兩句話解釋不清楚的。但以愛如火、Queencard爲代表,網紅歌曲成梗本質是一種對其內核的簡化。
大水漫灌,B站失聲
以碾壓式的流量優勢,抖音熱梗向全網輸出其影響力。
這種輸出是極具侵略性的,在那些文化相對分散,缺乏統一聲音的社區,如同大水漫灌,這些熱鬧的聲響輕易便蓋過了社區原有的旋律。
年初「九轉大腸」打頭陣後,去年B站全站流行並出圈的原生梗顯示出後勁不足的狀態。去年,B站原生且出圈的梗,包括《陽光開朗大男孩兒》《懸溺》、烏蒙山連着山外山、哈基米等,多數與音樂相關。
梗依託於活躍的UGC創作生態和明確且穩定的文化共識,也是B站在2023年遇到的兩個核心困境。
在創作端,以4月引起輿論熱議的UP主停更潮爲代表,一直以來懸於中視頻上方的內容供給壓力在2023年集中爆發。
對梗而言,更直接的影響發生在鬼畜區,這裡曾經是B站梗文化的核心發源地,兄貴、孫笑川等早期網絡熱梗都曾經通過B站社區沉澱並放大。但無論是在流量層面,還是商業變現角度,這一分區現在都很難再被作爲B站主流,鬼畜創造力的下降,也直接導致B站原生梗的減少。
在文化層面,社區破圈的過程中,B站不得不面對核心價值觀的稀釋和泛化,這種泛化帶來的一個問題是共識的消失,擁有社區共識的梗也隨之消失。
某種意義上抖音熱梗的侵入也部分源自B站此前相對激進的破圈策略,B站曾經在2022年批量引入抖音達人。這在抽象粉刻意發起「土味入侵B站」的2019年是難以想象的一件事。
小紅書造梗:運營爲王
同爲社區,與B站形成鮮明對比,小紅書成爲抖音之外2023年第二個梗王。
如果說抖音代表着梗的流量形態,小紅書則能在2023年代表着梗的原生社區傳播路徑。即梗如何按照傳統路徑,在社區自下而上生產、放大,並擴散至全站乃至站外。
小紅書能持續不斷產出新梗,並達到出圈的效果,和它的強運營有關。
比如,「聽勸」是2023年小紅書社區內部的一個梗,詮釋了一種新的社區成員互動關係:用戶發佈自己的現有狀態,並希望從社區其他成員處得到建議,從而達到提升自己的效果。
小艾同學聽勸前後對比
「聽勸」最早在2021年底就因爲小艾同學的聽勸改造筆記獲得過第一波關注,還被官方公衆號摘錄;2023年,這個詞真正從個案延展到了旅遊、戀愛等更多領域,並被運營人員多次推至熱榜,更多的用戶、甚至品牌方開始利用這個梗發佈筆記。
確診、citywalk等梗在小紅書的走紅都有着與此接近的路徑,小紅書熱榜運營負責人裘德曾經表示,小紅書更傾向於選擇放大社區原生梗,如果一個內容在有熱度、有時效性的情況下, 有機會成爲一種趨勢,就會推送熱榜。
除了對原生梗的挖掘,小紅書的強運營還體現在對全網熱梗進行具有社區特性的重構。
「顯眼包」一詞4月出現在短視頻平臺上,更偏向於明星營銷。在當時,小紅書熱搜運營並未意圖在站內推廣,直到6月,小紅書出現博物館顯眼包,小紅書纔開始擴散爲「哪裡都有顯眼包」,將這個梗向生活性和社會性延展使用,產生了275萬篇筆記。
除了更重的運營,相比B站,「泛生活化」的內容讓小紅書的連接是更弱價值觀的,這天然減少了衝撞和隔閡,梗也誕生於具體的生活和實用信息分享中。
社區當然也可以走向小而美,源於虎撲的點評文化,「打分」功能在推出相當長時間後突然在互聯網走紅,並帶動虎撲下載量的激增。但短暫的流量暴漲並無法改變虎撲的核心社羣,在熱度退潮後,它仍然會回縮到那個DAU不足千萬的垂直社區。
這顯然不是小紅書追求的。以更高的DAU爲目標,包括春晚、互動直播等多種方式,小紅書在這個春節加速破圈節奏。可能會相對柔和,但B站遇到的問題也可能在下一個階段困擾它。同樣值得持續關注的是,當更多內容和用戶涌入社區,小紅書原有的重運營思路是否還有效,並且是否有能力覆蓋翻倍增長的內容。
共識的多元性
梗在2023年展現出從未有過的公共性和大衆性。
它是時代情緒和時代變化的切面集合。線下的復興創造了大量文旅相關梗;「聞會軍」背後是變化的年齡結構下,曾經失語的中年羣體在互聯網輿論場的活躍;搭子、MBTI、X門背後是年輕人新的社交方式;打工人用「鼠鼠文學」和「嗎嘍」自嘲,消解現實中的無力感。
在抖音等平臺,作爲一種流行標籤,梗也以更快地速度被融入到主流敘事中。「滇峰賽」是從UGC中產生的梗,用以總結恐龍抗浪、滇西小哥等不斷出現的雲南網紅。2022年雲南多個政府部門聯合抖音發起「雲南DOU是好風光」希望藉助抖音挖掘鄉村文旅資源,並同步展開「鄉村英才計劃」,字節跳動面向雲南全省開展文旅人才公益培訓。
危險性在於此,當不斷被劃歸入既定的主流敘事中,梗底色中的自我意識被消弭,最終成爲俏皮話本身,直到過氣被賦予「爛梗」的名號。
堅持多元底色是抵抗這一流量浪潮的有效方式,答案仍然藏在社區中。
儘管正處在尋找社區新共識的混沌期,但年度詞語「啊?」展現出B站強大的文化溶解力。最初,「啊?」一般指玩家們之間的最高稱讚,表示對對方實力的肯定。最終在站內被引申爲UP主展示絕活、發現寶藏內容、見證重大科技突破時都可以抒發感嘆的詞。
另一個具有代表性的例子是鳳凰傳奇,成功獲評2023B站百大,這支二人演唱組合也貢獻了「烏蒙山連着山外山」的B站熱梗。
它並非一定要原生於某個垂直文化,但要建立一種重新解釋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