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植於愛的創作:洪廣冀談《雪水消融的季節》導演羅苡珊
因爲這篇邀稿,搜索了信箱裡和苡珊之間的通信,發現糟糕,除了一封信以外,其他的信我都沒有回——容我稍微辯解一下,苡珊的信都超長,結構井然,內容豐富,論理說情,面面俱到。回這樣的信,總給我一種比回覆審查意見還要大的壓力。
趁這個機會,我寫了這封信給苡珊。
羅苡珊|臺大歷史系畢業,獨立紀錄片與文字工作者,關注性別與身體、自然與社會的交互關係。編有書籍作品《我所告訴你關於那座山的一切》。其執導與製片的首部紀錄長片《雪水消融的季節》入圍61屆金馬獎最佳紀錄片。
拿起攝影機,捕捉當下的偶然
我清楚記得與你第一次見面的場景。在「文化、社會與自然」的課堂,與班上同學一同搭車前往溪洲部落。那時我希望同學能帶着攝影機進田野,記錄田野的點滴,完成一部微影片。
這是我在哈佛唸書時感受最深刻的課程之一。那堂課的名字是「Filming Science」,授課老師是科學史家Peter Galison。課程的指定讀物很繁重,學生還得拿起攝影機,拍攝理論是如何從科學實作中誕生。我完全沒有拍片的基礎;上起來真的好痛苦,但最後影片在哈佛電影中心播放,我影片的主角、一位伴侶罹患阿茲海默症的藝術家也來觀賞。她好開心,還有影片結束時的掌聲與回饋。這些是我漫長且痛苦的博士班生涯,極其稀有的高光時刻。我希望我的學生也能有這樣的高光時刻,還有迎接此時刻前的痛苦。一種「痛苦的接力」的概念。
你是這個想法的受試者之一。
初訪溪洲部落那次,公車上其他同學與我聊天交換意見時,你站在旁邊戴着耳機,完全沒有參與的意思。我驅身向前,問問你對課程的看法,不然實在太尷尬了。你點點頭,大概回了一兩個字,就把耳機戴回去。很好,現在更尷尬了。突然間我就成了在公車上搭訕女大生的大叔。
但你對課程的投入讓人驚豔。拍攝過程中,有次我們去記錄族人跟政府代表協商的場景。我很急,認爲這些場景應該儘快地以影片形式呈現。我希望那種「權力不對等」、某種「我把你們當人看」(馬前總統說這句話的對象,就是溪洲部落)的微調版本,可以讓更多人看見,從而產生力量。
然後我接到你的長信。大意是你反對把激烈的對決場合作爲影片主軸。你說你希望「在期末或是更久之後,也許能有另一種影像敘事,是老師之前說過的『關於族人們的日常與生活』」。你讀了John Berger《留住一切親愛的》(Holding Everything Dear),當中的〈渴求當下〉這章,讓你感到某種「堅韌的核心」而鼻酸。
你抄錄了段落跟我分享。大意是,在觀察人民對正義的慾望與抗爭時,不要只考量抗爭的組織、目的與訴求。不要後見之明地把抗爭理解爲「運動」,因爲這樣「忽略了無數的個人選擇、遭遇、啓迪、犧牲、新的慾望、悲痛,和最終的,記憶」。你說你想像Berger一樣,看見運動中的「個人情感」;即便這些情感充其量算是運動的「偶然產物」,但這些偶然允諾了當下與瞬間,包括「歡欣無比或悲劇至極地在行動中所經驗到的自由」;這些時刻是「先驗」的,是「永恆」,且「沒有任何歷史『結果』可以比擬,如同不斷擴張的宇宙中的點點繁星」。
你說你不是不想強調這些對決的激烈場面,你還是想繼續拍下去,即便「影像會使拍攝的人感到疏離,因此遠離了當下的感受」。你跟我保證,這堂課的結束不會是終點:作爲拍攝者,以及被拍攝的人,生命都會不停地直奔向前;這些生命曾經交會了,影片是某種「偶然產物」,但誰說這些「偶然」不會成爲宇宙中的一顆星呢?
探索生命的可能,知道爲何創作
你還是有來上我的課。某天你說想要休學去印度,接着會到尼泊爾跟宸君、聖嶽會合,你們要一起去走尼泊爾的山徑,問我可不可當留守人。我說好。
你定時跟我報告行蹤。我對着地圖,看你到底走到那了,心中充滿驚歎。然後你生了怪病,沒能跟聖嶽、宸君在尼泊爾碰面;他們走上了那條山徑,就此消失。你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隨着時間過去,我開始覺得希望渺茫。有一天你傳來訊息,說找到了,但宸君死了。
事件發生後,你跟聖嶽常常出現在研究室。聖嶽就坐在我旁邊,用着電腦,一頁頁地掃描宸君的筆記。你則畫時間線,製作卡片與索引,寫摘要,建構整個事件發生的過程,如同歷史學研究常做的事。我看着兩位,不敢講話,因爲你們在做着超出我的經驗範圍的事。
這段時間裡,我鼓勵你把之前拍攝的作品投到影展試試看。2017年,你寫了封長信給我,你說你鼓起勇氣翻閱出國前的日記,關於攝影與創作,以及未來日子要如何過,有一些想法。
你回到那個初次見面的場景,說自己跟那時候已經不同了。你會笑,會開心,會跟着起鬨;你「漸漸地在與人的當面相處上,不再思索太過瑣碎的情感、迂迴的猜測,或是突然與我照面的自我厭惡」,你說曾經抗拒這樣的自己,因爲「如此一來,我是不是就會對人性中的某些複雜、不可解釋的物事失去敏銳與敏感呢?我是不是就無法儘可能地去體察他人的痛苦與哀慼呢?」你曾經是靠書寫來找回這樣的敏銳與敏感,乃至於去挽回這樣奠基在脆弱性上的能力。「但有些事物,我好像還是得要透過迂迴一點的、複雜一點的文字書寫去表達,因爲那些事物是我怎麼樣都無法用言語、互動傳遞給他人的」。
你想快樂起來了,想探索生命的可能性。你說在這樣的世界裡「有山、有海、有流動的雲、也有我可以愛着人與事」,你曾經以爲活得痛苦、揹負責任、帶着罪惡感過活,纔算是「真的活着」,但你說聖嶽與宸君不是這樣的:他們如同「孩子」,有着「澄澈、透明的眼睛」;他們「擁有某種堅韌的核心,以致於我可以輕易地想像他們在好幾年後的模樣,因爲那核心之中肯定存在着永恆的物事,讓我與他們再次相逢時指認出他們來。」
之前的投件都沒有入選。你鬆了一口氣。你說你嘗試投件可能是因爲「想與過去這個小小的影片告別」。這些影片終究是修課的成果,且主題總帶有某種「責任」或「改變世界」的期待,但這樣爲責任驅使的創作不是你想要的。你說若要繼續創作的話,那一定是根植於愛,這是比責任還要巨大、可以把責任包容進去的東西。
你在整理宸君留下的文字,且不時在想「如果宸君也繼續活着,他會寫出什麼樣的小說呢?」你說這些當下令你感到些許自卑,甚至隨着宸君的死亡而加倍哀傷的小事,似乎也意味着「到現在都還在與宸君抗衡,但這樣的抗拒也許是出自於愛」。你說「我知道自己不能拍攝我不愛的,我不能揹負着期待與責任活着。或者說,承擔責任的方式,應該同時也是愛與誠實」。
不說教的電影,包容責任與誠實
雖然我沒有回信,但我來回讀了好幾次,我明白你已經準備跟我、研究室以及曾教給你的東西告別了。感謝你邀我參與《雪水消融的季節》的試映與首映,也感謝你不勉強我擔任與談人。
但是苡珊,文字很難表達我看到影片的感動。一方面,作爲老師,總希望某個教學理念可以開花結果,即便這個理念只是理念而已,真正的開花結果還是學生的努力。另方面,作爲一個喜歡山、也不停地在書寫山林的人,你的影片拍出某種我以文字或學術語言表達不出或者也不敢說的東西。以身殉山的馬洛裡說,爲什麼要爬喜馬拉雅山,因爲他就在那裡。我知道你也很喜歡麥克法倫的《心向羣山》。麥克法倫要說的是,山不想殺人,也不想討好人,你可以把各種意義施加在山上;山就是難以否認或取消的「物質性」;這個龐大堅硬的存在,不管你怎麼崇拜他、祈求他、崇拜他、哀求他還你你所愛的人,他始終無動於衷。這樣的無動於衷讓人氣惱,卻也驅使着一羣又一羣的人,持續往山走去。
你做到了,把責任與誠實包容在愛裡面。
當然,愛有很多種,讓人喘不過氣來的,同樣也是一種愛;說自然是種聖殿的,也是出於愛。謝天謝地,如我在看了電影后有感而發地寫下的:「這不是關於自然有多壯闊,也不是人有多渺小,更不是人要征服自然,也沒什麼人要跟自然和平相處。」
這個電影有很多東西,就是沒有說教。謝謝你拍出這樣的電影。我會繼續在臺下爲你鼓掌。
祝好
廣冀
2024年11月21日
洪廣冀|任教於臺灣大學地理環境資源學系,興趣是臺灣林業史、環境史,還有撰寫導讀。
提問羅苡珊
羅苡珊首部紀錄長片《雪水消融的季節》
2017年,導演羅苡珊的摯友宸君和聖嶽去尼泊爾健行,三人相約在途中會合,卻不幸發生山難,最後只有宸君的遺書藉由聖嶽回到苡珊手中。他重返尼泊爾,去到山難洞口,透過這趟追尋摯友腳步的旅程,體會到活着並不單是關乎倖存,而是關乎生活與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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