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地紛紛撤銷招商部門”?說法來了

前幾天,一則“各地紛紛裁撤招商團隊”的消息引爆了招商圈。消息中提及,不少地方已經在給“全民招商”鬆綁,裁撤政府內部招商團隊,同時組建招商公司,以更市場化的形式進行招商。

這一消息產生的背景,是今天正式施行的《公平競爭審查條例》(以下簡稱《條例》)。《條例》第一條就說得很明白,要“促進市場公平競爭,優化營商環境,建設全國統一大市場”。而裁撤部門招商團隊、組建招商公司等行爲就是在此大背景下的變化。

《條例》全文共27條,其中第8到第12條的“審查標準”,直指目前全國各地招商各自爲政,內卷嚴重的現狀。

影響最大的當屬第十條:不得給予“特定經營者稅收優惠”“選擇性、差異化的財政獎勵或者補貼”“要素獲取、行政事業性收費、政府性基金、社會保險費等方面的優惠”。

其次,《條例》覆蓋範圍非常廣。執行主體包括縣級以上地方政府;監管範圍不僅包括影響生產經營成本的內容,還包括影響生產經營行爲的內容。

當然,也不是沒留口子。針對涉及“國家安全和發展利益”“促進科學進步、增強國家自主創新能力”“實現社會公共利益”等領域的優惠政策,可以在“沒有對公平競爭影響更小的替代方案,並能夠確定合理的實施期限或者終止條件的前提下出臺。

一個未經確認的數據是,目前全國各地的“招商大軍”合計超過30萬人。《條例》的正式施行,勢必會對他們的工作產生深遠影響。

不止一位受訪者對我說,“出乎意料,沒想到力度這麼大”。一位天津的招商人員更是直言,“這類政策不是第一次提了,(以前)每次或多或少都有彈性空間,但是這次的力度,招商引資要重新定義了。”

由此也有了此前不少媒體關於各地“設立招商公司”“裁撤內部招商團隊”的報道。從我調研的數家招商單位反饋看,各地對於相關信息正在觀望中,對招商公司、裁撤招商團隊的看法也存在巨大分歧。

我的觀察是:在東部發達地區招商公司確實在逐步興起,但招商公司要跑通商業模式依然困難,受限於招商的非盈利屬性和招商公司的能力邊界,政府內部的招商團隊也將長期存在。

此外,《條例》禁止政府性基金給予特定經營者優惠,但並未禁止和限制政府性基金投資。可見,未來基金招商會更加規範,且規模還將擴大。CVSource投中數據顯示,目前全國700個城市中,已經有516座設立了基金或做LP。

營商環境的打造將成爲各地政府的主要工作。但值要注意的是,中西部和欠發達城市可用的籌碼在減少,城市競爭的馬太效應可能會更加明顯。

全國統一大市場,國內招商不得不變

2014年,一家制造業公司正在尋找產能擴張的投資地,一座小城拋出了橄欖枝,並且給出了豐厚的優惠條件:每招聘一名當地工人,就會得到一定額度的稅收減免;爲員工提供技能培訓和爲工廠更換節能燈,都會得到相應補貼。

後來公司算了一筆賬,在當地拿到的政府補貼已經超過工廠的建設費用,這無疑大大減輕了企業的投資壓力。

這套“稅收減免、擴大補貼”的招商政策想必各位都非常熟悉。不同之處在於,這個案例不在國內而在美國。這家企業正是最近處於風口浪尖上的福耀玻璃,招商引資的政府,是美國俄亥俄州代頓地區的莫瑞恩市。

“莫瑞恩工廠18萬平方米的建設費用大概是4000萬美元,得到的政府補貼就超過了這一金額。”據《財經》報道,曹德旺曾多次表達過類似的觀點。

後來我查閱了部分企業出海地的招商政策,發現推行減稅、降費、給補貼的不止莫瑞恩一地。

泰國爲了促進國外新能源汽車製造商投資,允許電動汽車生產商獲得長達8年的企業所得稅豁免權。

美國加州當年引進比亞迪電動大巴工廠,不僅提供了稅收優惠,還促成比亞迪與加州長灘運輸局合作,給予了千萬美元的採購訂單。

匈牙利則爲新能源汽車公司提供了稅收減免、研發補貼、就業補貼等在內的激勵政策……

都是熟悉的配方,熟悉的味道,看來全球招商的“套路”都大同小異。

當然如果我們要深究其中的“小異”,國外的招商競爭環境肯定遠不如國內激烈。

一位成都招商人員就向我抱怨,招商越來越白熱化,以北上廣深爲代表的一線城市,和蘇州、合肥爲代表的第二梯隊,對中西部省會城市都是直接競爭。招商過程中“經常和他們打架”。

發達地區的情況也不容樂觀。廣州的招商人員說,同一區域的城市如“廣州、深圳和東莞之間的競爭就不小”;蘇州某區的招商團隊認爲,同一城市的下轄區縣更爲內卷,“蘇州區縣互挖項目的也不少見”。

數據似乎也佐證了以上的說法,投中信息旗下智慧招募系統顯示,蘇州的遷入企業,主要來源於江蘇省內和上海市。而廣州的遷入企業則主要來自於隔壁的深圳、佛山和東莞。

所以競爭是全方位的,不論是沿海發達地區還是內陸省會城市,招商內卷皆是如此。

原因自然也不復雜:吸引企業、發展產業,已經成爲地方經濟的唯一出路。但奈何僧多粥少,企業在招商市場中佔據着主導地位。一位招商人員向我打了一個比喻,“就像拍賣,企業總是“貨比三家”,這個地方三年兩免,那個地方五年兩免,稅收要優惠,廠房要代建,有的設備還要幫買。哪個政府給的條件最好,就花落哪家。”

但好企業總是聚集在全國少數城市,其他城市想要從中分一杯羹,只能往裡面投入更多的錢,做出更多“承諾”。招引企業是爲了促進地方經濟發展,但爲了招引企業地方政府卻背上了更多負擔。

而且這些不切實際的承諾未必都能兌現,企業許諾的產能擴建也未必都能如期落地。地方商譽受損、企業騙補成爲一種雙向的傷害。“原本是招商的工具,現在開始成了武器”。

以上弊端在2014年就已經出現。當年12月,國家發佈《國務院關於清理規範稅收等優惠政策的通知》,就提出要清理優惠政策。但這項政策受種種原因影響暫緩執行。到現在招商內卷之風也就愈演愈烈。

今年6月底,上海市發佈了《上海市招商整改任務清單“二十條”》,要求立即清理與稅收掛鉤的產業扶持政策,全面禁止“稅收優惠政策”招商行爲。8月1日起《公平競爭審查條例》實施,地方政府不能再爲特定企業提供稅收優惠和財政補貼。可見“內卷補貼式”招商已經到了不得不改的地步。

那麼新的問題來了,如果禁止稅收優惠、財政補貼,地方招商又該如何做?

從我調研的數家招商單位反饋看,行業普遍處於觀望狀態:“現在處於政策調整期,我們也還在摸索。”這句簡短的回覆概括了大部分受訪者的心境。可見,新問題並不比老問題更容易找到答案。

招商公司或成趨勢,但難以跑出商業模式

雖然沒有答案,但正如本文開頭所言,關於招商公司、基金招商和中西部城市參與競爭等問題,我們也得到一些觀察。

先說招商公司。

不允許財政補貼之後,公司制招商成爲可能。以前權力集中在政府手中,招商公司能夠發揮的作用有限。但如果禁止稅收優惠等措施,就意味着招商公司的權重相對增高。

而且,專業的招商人員培養需要時間,但政府內部調動頻繁,穩定性不強,且政府團隊往往以過程爲導向,而不是結果,“比如出訪了多少次,拜訪了多少企業,”至於能不能落地他不對結果負責。這導致不少地方招商效率不高,資源浪費。但如果是公司制,招商成果與績效掛鉤,更能調動招商人員的積極性。

站在政府的角度,設立招商公司也是一種規避內卷的方式。將招商工作交給專業化團隊去做,可爲“全民招商”的做法鬆綁。

所以這一做法在東部發達地區逐漸興起,蘇州的招商工作人員就告訴我,在江蘇招商公司已經成爲了一種發展趨勢。

但一位江西的招商人員分析說,目前招商公司有不少,但要成氣候還挺難。“要價太高、成本高、週期長。所謂的產業園區,其實也是政府的。還是得政府自己幹。”

江西的招商人員的看法,實際上點出了招商公司的關鍵之處:

招商本是政府的職能,是非盈利行爲。但要設立企業,就得考慮如何盈利。不然形式上是企業,但實際上依然是招商辦。

要找到盈利點並不容易。西部某區去年成立了一家招商公司,相關人士告訴我,公司摸索了一年,現在仍在尋找商業模式。他們先後嘗試過“幫助企業落地載體,向載體收取中介費”“嘗試做項目的AI價值評估平臺”等多種途徑盈利,但這些探索最後都無疾而終。

“我們定薪定崗的時候還找過對標公司,讓諮詢公司找了很久,都沒有找到做得太好的招商公司。”

那市場上那麼多的招商公司到底是如何賺錢的?

大部分招商公司依然是to G的業務。“政府每年招商辦活動要花很多錢,現在把這些錢給專業的招商公司,也沒有額外增加成本。說白了政府這錢都是要花的,就看怎麼花。”

另一家招商公司反饋說,他們的主要盈利模式是物業、智慧園區、產業諮詢和其他企業服務,單獨的招商板塊沒有實現盈利。

“你要靠招商去長期穩定地掙錢非常難。”他舉了一個例子,去年公司招引了10家企業,但是收入僅有不到200萬。“每個企業收入僅10-20萬,拋開人力成本、運營成本,根本就不掙錢。”

所以不少招商公司是依託於產業集團或者政府的產業園區設立的。依靠物業或者經營性產業的盈利,來彌補招商板塊的虧空。

盈利難、吃政府資源,所以有受訪者認爲,“招商公司的市場化,妥妥是一個僞命題。”

再說招商公司的能力邊界。

一家招商公司負責招商的團隊往往不超過20人。這20人每年大約會接觸200多個項目,緊密跟蹤的大約100個左右。“這已經是一個非常緊湊的工作節奏。現在招商對每個項目的粘性要求很高,需要大量的細節服務。”而且這其中不僅包括增量服務,還包括存量服務。這意味着招商公司的服務能力也是有明顯半徑。

再比如,現階段主流招商模式之一“產業鏈招商”,其核心環節是招引龍頭企業,但龍頭企業不是一家招商公司能夠撬動的,往往需要更高層級的單位進行溝通和協調。招商公司在其中扮演的角色以輔助和執行爲主。

由此可見,招商公司的商業模式難點,決定着它的規模不會太大。規模不大,能力半徑有限,又決定着它不會完全取代政府的招商職能。此前有報道稱不少地區正在裁撤政府內部的招商團隊,這種“裁撤”只是讓部分民生部門迴歸到本職工作,整體而言政府內部的招商部門依然會長期存在。

而招商公司更大的存在意義,是顯示了招商多元化、專業化和持續性的發展趨勢。

516個城市設立了基金或做LP

除此之外,地方招商還能怎麼做?

“打造良好的營商環境”當然是正確答案。

但企業的選擇,不是在營商環境差和營商環境好的城市之間,而是在營商環境一樣好的城市之間。正如上文廣州和蘇州的招商人員說的,企業在同一區域的招引競爭非常激烈。在這些城市羣的內部,營商環境的差別並不顯著。

另外,營商環境是產業發展的原因還是結果?如果是原因,那麼只要搞好營商環境,就會吸引企業入駐。如果是結果,只有企業聚集,纔會形成更好地營商環境。我認爲營商環境之於產業發展既是原因也是結果。這是一個雙向互動,相互促進的關係。

最直接的例子就是合肥。2010年前後,合肥的營商環境與長三角其他城市相比更好嗎?我看未必。但是2024年,合肥的營商環境隨着產業聚集已經進步一大截。可見營商環境與產業發展是相伴相生的。

所以,良好的商譽無疑是城市招商的標配。但除此之外,城市還需要更多抓手,招商公司是,產業基金也是。

四川某市的招商人員就向我提到了這一點:“我去招引企業,也和企業講營商環境、資源稟賦、產業生態,但是沒人聽。企業要看到真金白銀的東西。要麼是市場訂單、要麼是投錢。這纔是它最關心的。”

我覺得這位招商人員的經歷就指出了當下的局面:我們身處週期低谷,企業的投資意願在現階段是降低的,要推動企業投資,政府得幫助企業降低前置成本。

原來財政補貼、稅收減免、甚至廠房代建,均是爲了降低企業投資的前置成本。而現在對這些前置成本的補償,已經被明令禁止。

企業希望政府或國資參與部分投資,減輕企業的資金壓力;或者提供確定性足夠高的市場需求。歸根到底,企業優先考慮的是投資回報率。而且對於一家尚未跑通商業模式的科創企業而言,產業基金的投資不僅僅是降低成本的問題了,更是關乎生死的“續命丸”。

正如一位重慶的招商人員總結的,“以後的招商就得靠兩資了。一是資源,生產要素、市場、配套等等,你至少得有一項非常有優勢;二是資本,就得靠產業引導基金以投代補。”

投中信息“智慧招募系統”的數據顯示,全國共有700座城市(包括直轄市、地級市和縣級市),其中516個城市已經設立了基金或做LP。顯然,從數據上看,基金招商已經成爲了城市發展的共識。

從最近公開案例上看,我觀察到一些發達城市在基金招商上又有了一些創新。

比如,無錫最近設立了兩支基金:無錫—香港天使基金、無錫—新加坡天使基金,這是響應江蘇提出向海外招商的號召。無錫香港基金,是圍繞香港高校的科技成果轉化進行投資,無錫新加坡基金則是瞄準了新加坡國立大學康斯坦丁·諾沃肖洛夫教授的科技成果進行投資。

這一案例引起我的關注,不僅是因爲它延伸至境外,還因爲它已經十分精細化,能夠瞄準境外的某一學校,甚至是學校中的某位學者。這意味着這兩支基金的背後團隊對無錫的產業方向、和亞太範圍內能夠觸及到的匹配項,都已經有了很深刻的理解。而且按照無錫市的規劃,後續還將在日韓地區設立類似的投資基金。

另一個是合肥邀請了鏈主企業的CVC來管理地方產業母基金。在過去,地方產業母基金一般是由當地的市級投資平臺,或者全國性的國資VC/PE進行管理。但是合肥在去年將125億的“新一代信息技術產業母基金”和180億的“新能源汽車產業母基金”,交給了長鑫存儲、奇瑞汽車兩家企業進行管理。這在全國是少見的。

這一舉動當然可以從產業資本的對產業鏈的熟悉程度進行解讀。但是我更關注對於“場景”的理解。在一個產能相對過剩的市場中,不加區分、不分差別地繼續在供給端發力,是徒勞的。而只有向需求端傾斜,才能佔據主導地位。依靠鏈主企業管理國資母基金,核心就在這裡:它既能區分什麼是有效供給,又佔據着需求的場景。

還有一個案例是重慶等城市前段時間發佈的“先投後股”的模式。

先投後股指針對科技成果轉化的早期項目,在“先投”階段,以科研項目形式向科技型企業投入財政資金,支持項目研發和轉化,並約定後期股權轉化比例;在“後股”階段,當被投企業實現市場化融資或發展良好後,按照事先約定將投入轉換爲股權,並按照“適當收益”原則逐步退出。

這種形式是以合作研發佔股權的形式,代替傳統的政府補貼。如果是成熟期或者成長期企業,則可以以聯合研發、發佈課題的形式進行合作。“只要在合同裡面約定好收益分配機制就行。這比傳統的招商補貼模式要高一個維度。”

本土企業是地方招商的最好名片

不過有一點需要注意,所謂基金招商“以投代補”,歸根到底都是要花錢的。對於不少財力不濟的城市,設立產業基金本就有心無力。《條例》實施後,這些城市的“談判籌碼會進一步減少”,很多招商人員擔心城市競爭的馬太效應會越來越明顯。

據我所知,一些地方正趕在《條例》執行之前談妥項目。比如西部某省級基金和當地政府投資了一家公司,前幾天正加班加點推動簽約,因爲“政府和企業都擔心政策變化導致前期談好的條款執行不下去”。

還一位縣城的招商人員就向我說,基金招商市裡一直在籌備,但是一直沒有落地。他“更關心現在地方債務如何解決……還有稅費改革的問題。這些弄不好,基金招商我們也搞不起來。”

所以在條件有限的前提下,將寶貴的資源投向何處,本身就是一個技術活。更何況不少城市還揹負着沉重的債務。

我在《轉型的城投,進擊的LP》中分享過一個新鄉的案例。

新鄉位於河南北部,2020年GDP剛剛超過3000億,位居河南第6位。2021年,新鄉舉全市之力,設立了市級投資平臺“新鄉國資”。並把“新鄉化纖”、河南電池研究院有限公司等經營性資產全部注入其中。一方面甩掉老國企的包袱,另一方面將原來分散的資源集中起來。

後來新鄉國資參投了河南省戰新氫能基金、新鄉數智產業基金、河南中原農谷產業等,直接間接投資了10餘家公司。

投得好與不好,還需要時間來檢驗。但它的動作可以看做是後發地區的案例,把有限的資源集中起來,在關鍵領域上出手。

另外,就算不設立產業基金,不論是政府招商部門,還是招商公司都需要具備GP的能力。一方面產業招商需要判斷力,能夠結合自身的實際情況,判斷產業、企業與本地的匹配程度;另一方面做好“投後”,爲已經落地的公司搞好服務。歸根到底,本土企業的發展情況,是地方招商最好的一張名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