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自己的書, 任女兒躺平吧
我企圖說服思思:“平凡的生活可不是給我們這樣的外人預備的,那是本地白人才有的。你還是要考個大學,不行考個社區大學也行啊,找個時薪高點的工作,穿好點吃好點住好點,過更有品質的生活。”
思思戴着耳機,大聲搶白,好像我不是她媽媽,而是仇人:“你總是想掌控我的人生!你自己工資有多高?讀書好,你自己怎麼不去讀?我不需要穿好的吃好的住好的。我最討厭這樣的人:自己不飛,生個蛋,喊它使勁飛。”
本文作者:思思媽媽(溫哥華專欄作家,房產策劃人,文能寫策劃書,武能推剪草機)由本站文創人間工作室(ID:thelivings)授權轉載。如果喜歡藍橡樹的文章,請記得要把我們“設爲星標”哦!
說起到國外陪讀,大家都說:“哎呀,到國外陪娃讀書,你是去享福。”
其實,陪讀是一份集司機、廚師、修理工、心理醫生爲一體的雙語996工作。
如果小朋友最後讀出來了,那是人家的基因好;小朋友沒讀出來,陪讀媽媽的人生就一片漆黑。
一、
我家思思是資深的差生,從小學三年級成績就開始倒數。她在國內讀一年級的時候,上學還挺積極。那時的班主任是個剛畢業的小姑娘,眼睛裡都是笑。等過了半年,我去找老師溝通,走到教室門口,小姑娘得把臉板得苦大仇深,鬧騰的教室才能靜下來。
結果,小姑娘最後還是被調走了,因爲很多家長覺得她不夠嚴厲。後來的班主任,個個都是嚴師,就像家長希望的那麼嚴。可老師越嚴,思思就越不想上學。
我遇到過家長在校門口拉着老師的手說:“我的娃,你該打就打該罵就罵,嚴師出高徒呀。”可我好想去拉着老師的手說:“我的娃,就是個渣,你就讓她坐在教室後面渣就是了。”
到了二年級,我送思思上學,她垂頭喪氣,像是去上刀山。接她放學,她神采飛揚,就像“中國郎”。輪到要做作業的時候,她愁苦得就像書包裡面要竄出一條蛇來咬她一口。
我在家裡翻《老舍選集》,思思跑過來一看,就厭惡地說:“這個人,是專門寫好詞好句的嘛?”原來語文課的時候,老師常常大手一揮,說:“這裡那裡,都是好詞好句,你們把它抄下來,背下來!”於是小朋友就連老舍也恨上了。
8歲的思思告訴我:“老師罵人的時候,我覺得教室垮塌了,整個世界都垮塌了。那些碎片穿過我、擊碎我。”
到了三年級,思思的成績已經很差了。一天我去學校接她,看見她正在寫檢討:“對不起,我數學只考了78分,拉低了班上的平均分。”
她告訴我,數學老師會在上課的時候說:“低於平均分的同學,站起來!”然後對坐着的同學說:“看,就是他們拉低了你們班的平均分!”於是,坐着的孩子投來鄙夷的目光,站着的孩子,就深深低下頭去。
我是個溺愛孩子的媽媽聽到這個,心都炸裂了,轉身就去找數學老師理論:“平均分就是用來拉低的!如果個個娃兒都要比它高,那個該是最低分啊。你這也是九年義務教育,我的孩子再差,你也不能這樣對待她!”
我的“義務教育宣言”氣得數學老師幾乎跳起來。後來,他在班上常常冷笑一聲,道:“思思的家長就是包庇她!我看她九年義務教育完了怎麼辦,只有去撿二煤炭!(成都方言,撿煤渣,意思是隻能去做底層低端的工作)”
思思只有深深地埋下頭去,但她說,她心裡有點小驕傲:“我的媽媽是和我一夥的,你們的媽媽都是和老師一夥的。”
二、
等到思思該上六年級的時候,我們終於拿到了加拿大的簽證。臨行前,玄幻小說讀多了的我跟女兒暢想未來:“如果我們有魔法指環就好了,一轉,我們回到家裡,一轉,就出現在加拿大。”
沒想到,思思小臉一板:“不需要,我走了就永遠不會再回來。”
看來,嚴師也許能出高徒,但對渣娃來說,“被淘汰”的傷害是拉滿了。
到了異國他鄉,我帶着思思去當地公立學校報道,英文和數學拿張卷子一測,老師連說“wonderful”,於是就把思思分配到了七年級(相當於國內的初一)。
我去過那裡的小學教室,桌子是圍成U字型的,一個班只有十一二個孩子。教室的後面是洗手檯,洗手檯邊上是滿滿的綠植和小石頭、小樹枝之類的工藝品。
書架上堆滿了圖畫書。老師的講臺邊上是一個藤編的籃子,裡面放着畫了名字的石頭。每個孩子來上學的時候,就把畫着自己名字的石頭給放進籃子裡去——我想,天,這就是我夢想的教室呀,差生能在這裡當差生,也是運氣了。
思思在學校享受了將近一年的“一對一教學”——因爲學校的小留學生實在太少,開不起單獨的語言班了,所以乾脆直接派了個老師和思思坐在一桌陪讀。
授課老師在上面講課,陪讀老師就在思思身邊連比帶劃,力求思思能聽懂、能跟上。我翻過孩子一張講褒義詞、貶義詞的卷子,老師在褒義詞旁都畫上了笑臉,把貶義詞畫了個哭臉。
我發現,加拿大的老師,似乎個個都是寬師,一個比一個寬,他們看見學生都是眉開眼笑,好像是見到了加元。思思初來乍到就像小貓貓,嚇得尾巴都夾起來了,但是見老師笑眯眯的樣子,還是每天鼓起勇氣去上學。
當然,思思並沒因爲老師們態度和藹就成了優等生。她的成績仍然很差,離不開課外補課。我找的補課老師是UBC畢業的,當地私立學校退休的,收費35加元一小時(約等於180人民幣)。她是上門授課的,每次帶來滿兜的圖畫書,帶着思思手把手做作業。
三、
我租住在一箇中產階級的街區,等混熟了一些,發現西人爹媽和中國人爹媽完全是兩種當法。
西人當爹媽,主打一個“陪伴”,他們門前停着房車停着船,有的人家門前甚至停着兩三艘船,西人鄰居一碰面,總是會問:“帶娃兒到哪裡去玩來着?”
平時孩子早早下課,自己會去滑板公園游泳打球,到了週末,爹媽就帶孩子外出騎車爬山露營滑冰滑雪。不旅遊的時候,就全家上陣整花園剪樹枝,聖誕節一家子上梯子架燈,把房子搞得燈火輝煌的,就像中國的燈光工程。他們覺得學習是孩子自己的事,帶孩子去補課?沒聽說過;監督孩子學習?也沒聽說過。
一個西人鄰居總結說:當地父母對孩子的態度是,“滿口是愛,沒得錢”,孩子成年之前,對其輕言細語,像對成年人一樣尊重,孩子成年後,要想做啥都堅決支持——至於錢,自己去想辦法。
而華人當爹媽,主打一個“奉獻”,孟母三遷是常有的事,家家都把孩子的成績當成戰略目標來抓。下午3點一下課,華人父母就來接孩子去上各種補習班,費用每月上千。媽媽之間會深切交流哪裡的補習老師好、有什麼證書。
一分耕耘一分收穫,到了升學季,你就看,麥吉爾、UBC(不列顛哥倫比亞大學)、滑鐵盧,好學校都是華人娃娃能去的,相當一部分西人娃,直接收拾包裹去打工了。華人爹媽說話雖然沒有西人爹媽那麼輕言細語,但對孩子的付出是實打實的,給孩子買一套房當“成年禮”是標配。
我那時在當地華人報社謀得一份工作,薪水一般(就是很窮),但“怎樣給娃買房子買得安全”的普法類的稿子,每個月都要寫一次。華人爹媽的奉獻和西人父母的陪伴,我都做不到,我只能告訴思思:“我們家是這個社區裡最有上升空間的,他們誰家也比不上咱家的上升空間大。”
思思深以爲然,自豪感油然而生。我想,自己當媽媽,也很有上升空間。
四、
七年級就像個緩衝期,熱情的寬師們帶着思思一下就混過去了。那時我的英語不夠用,和補課老師沒啥交流,等到思思要上初中,她和小學班主任聯袂來找我,說:“我們很擔心思思,中學的教程比小學快,要求團隊合作,要求演講,思思很難跟的,要給她加倍的幫助才行。”
當時我想:哎,加倍的幫助,但是還怎麼加倍呢?思思不肯再補課,只有等娃自己加倍了。
果然,一上中學裡,思思的難題來了。
首先是上臺演講。思思有點害羞,老師喊她用英語演講,她上臺之前緊張得三天吃不下飯,上臺講完之後還要再躺三天才回得過神。但學校的老師偏偏特別愛佈置演講,不管孩子外向內向,一個班就十幾個娃,每個人都必須自己查資料,到時上臺演講。
而到“小組合作”時,西人小朋友“嗖”地就自發組起了隊,大約是他們平時在一起打球滑冰,本來就熟,團隊配合得那叫一個默契。而中國小朋友你看我我看你,最後只能組成了純留學生組。
適應不了的思思,從十年級開始逃課,常常是課堂上要演講了,她就溜出教室,在學校的角落裡獨自徘徊,心跳得怦怦的,都想去醫院了。如此下來,她的各科成績和我的薪水一樣,非常的一般。好在老師給孩子們發考完的卷子,都要蓋着分數發,表揚成績優異的小朋友也要課後留下來偷偷地表揚,免得刺激了差生。
沒有了快遞和外賣,我在加拿大的工作和生活裡手忙腳亂,錙銖必較,走進超市都要算乘法。我只夠時間給女兒強調:“從十一年級開始,成績單就很重要了哦,你要自己抓緊哦!”
可思思不知道怎麼抓緊,她迫切地想要融入中國小留學生們的圈子。小學時,孩子還可以忽視的貧富差距,此時成了問題——班上的小留學生見了面,先斜着眼睛看彼此的鞋子,如果對方腳上穿的是椰子鞋或是耐克的空氣鞋,那就一下定位了同類。聽說有個小留學生,家裡衣櫃一打開,一地的鞋子,上萬刀(加元,下同)。
其實,送孩子留學,是把娃大部分的學習壓力轉嫁爲家長的經濟壓力。相當一部分的華人小留學生,家裡是真的有礦的。
有個女孩說要炒股,她爹直接劃給她2萬加元,讓她炒就是了(相當於11萬人民幣扔水裡了)。還有一個女孩,爹媽直接在本地買了房子,請了保姆來照顧她。可那女孩並不領情,每天中午都坐在學校食堂點外賣,跟同學們說:“你們要吃啥,我一起點了。”
思思的鞋子都是說不出名堂的品牌,而每份外賣價格十幾刀,配送費還要十幾刀,如果要回請,幾個同學那就是一百多刀。思思的社交門檻被擡高了,她感到很孤獨。說什麼留學是豐儉由人,都是騙鬼的,對富人來說,豐,就是給娃買個房子,儉,就是隻買鞋子不買房子。
我忍痛給思思買了一兩雙貴鞋子,一兩件貴衣服,看她還想配齊包包,便忍不住訓斥她:“你是不是傻呀,爲啥要比鞋子呢?要和他們比學習呀!你看媽媽的朋友們,媽媽說喝五塊錢的咖啡,她們家裡就算再富,也不會說要喝十塊的。一個團隊的消費要以最窮的這個爲準,否則就是故意排除這個最窮的。”
思思眼含熱淚,比我還要悲痛,大聲給我吼回來:“你喊我和他們比學習,那你爲啥不去和他們的爹媽比賺錢?上學要做team work的,我不和她們玩沒人帶我組隊,那分數從哪裡來?!”
進入青春期的思思,開始成天照鏡子。她就像個閃電娘娘,每天在衛生間裡對着大鏡子,拿着小鏡子,拍照片,再PS一番,360度無死角地研究自己的盛世美顏。我見到,忍不住潑冷水:“腹有詩書氣自華,我看一張名校的通知書最好看。”
思思不愛聽了:“你自己更年期,就要打壓青春期。你不要用你的價值觀打壓我。”
她作業做不來,不知道問誰,也不去問。打開學校的個人頁面,都是紅的,一堆沒完成的作業,一堆overdue(未完成的事),我偶爾看一眼,血壓噌噌升高——幸好,加拿大的學校是沒有平均分這一說的,否則她在教室裡站起來可能就坐不下了。
要陪思思一起做作業,那簡直比兩黨合作還要難。我要從早上“請”到晚上,她才願意坐在桌子前和我一起看欠下的作業——其實看到那些作業,我也頭皮發麻,真希望給她點撥一下,她就能自己做去了。可是人家自己並不着急,反正就是抱着手機,手機比我這個親媽還要親。各種遊戲,我看她都有個賬號,每天的時間被手機排得滿滿的。
中國爹媽的做法自然是“嚴打”,我試圖定規矩:晚上10點鐘關網,每天只能玩2小時遊戲。可思思對這個規矩嗤之以鼻,大聲抗議:“你關了網我就要學習了嗎?我就算沒有任何玩的,把牆壁摳一個洞出來也不學習!”
我二話不說,給家裡的網絡安了個監控軟件,每天晚上10點就在APP上把所有的設備網絡連接一關,世界清靜了。而思思則在她的房間裡把門一關,鴉雀無聲。
我們娘倆這樣耗過了幾個月,思思的成績和以前一樣差。一天半夜我驚醒,打開手機一看:天啦,APP爲啥又自動把網絡打開了呢?一查,才發現原來思思也下了同一個APP,直接把自己設爲“管理員”,實現了上網自由了。
我氣炸,想要物理消滅手機,幾次把思思的手機搶過來、鎖起來。思思以牙還牙,也把我的手機偷走、鎖起來。我們娘倆針尖對麥芒,我吼她,她就吼回來。我想打她——哼,還不敢,我不想招來警察給自己搞個犯罪記錄。什麼天地君親師,在加拿大這邊,是人人平等的。
最後,思思和我對放狠話:
“你等着,我一到十八歲就搬出去住,再也不會回來!”
“你等着,我給你把行李清理好,我自己去住養老院!”
五、
思思作業一塌糊塗,成績每況愈下。我和社區裡的陪讀媽媽一起走路聊天,她吐槽:“我家的娃嫌棄我不會說英語,又沒本地工作經驗,覺得我啥也不知道,啥都不肯聽我的意見。”
我也深深嘆口氣:“我說兩門外語,做國際新聞編輯,我的娃也不肯聽我的呀!叛逆期的娃,就不聽人話的。”
我在家裡養了一隻貓咪,陽光好的時候,我踮着腳把貓咪往葡萄架一送,貓咪就手腳並用地往上拼命爬。我被此情此景搞得很是感慨——我也是踮着腳把我的娃往上送,但我的娃不肯往上爬啊。
思思連着逃了兩週的課,我天天在家練習empathy,破罐子破摔地想:“自己生的,能怪誰?”
一天下午,思思學校的輔導老師來敲門,手上還提着一個糕點盒子。思思“嗖”地竄回自己房間。我很慚愧,扯謊都不曉得該扯個啥子謊——用英語扯謊太難了——只能兩手一攤,說:“謝謝老師來看她——她不出來。”
老師是個50多歲的白人女士,聽說也讀過心理學碩士,是見過大場面的。她微微一笑:“我來這就是幫忙的。”然後,就走去敲思思的門。
思思房門緊閉,裝死。
老師吃了閉門羹,說:“嗨,思思,我買了一盒甜甜圈,收齊了所有的款式,我好喜歡,先給你拿來了。你把你喜歡的選出來,明天上學把剩下的帶過來,我們一起喝咖啡。”
說完,把甜甜圈放在思思門口,老師拔腿走了。
第二天思思也不要人勸,像老鼠一樣鑽出門,帶着甜甜圈去上學去了。我想,既然思思肯上學,那被寬師們繼續拖着走吧。
加拿大的每個公立學校,都有learning assistant(學習助理)——就是給差生提供一對一免費輔導的老師。差生如果有作業做不來,去找這些老師,老師總要先陪你哀嘆一番,提供情緒價值:“哎呀,這玩意太難了——不過我們有辦法。”接着一頓手把手輔導,差生的一天就又敷衍下去了。
思思沒成爲失學兒童,我感恩。但我不敢看她的學校後臺個人頁面,只能像鴕鳥一樣埋下頭,免得自己忍不住又幹預。
跟國內的親戚聯繫,才知道我在國內的小侄兒也是疫情期間不肯再去私立高中上學。聽說思思被一盒甜甜圈引回學校,和我通視頻電話的堂姐眼含熱淚:“如果學校的老師願意來給他送一盒甜甜圈,我每天去給學校掃街都可以的。”
六、
叛逆期的孩子是不會讓父母好過的,他們只是換着方式作妖。
思思宣佈:“反正我努力一輩子,也比不上別的留學生有錢,那我何必要讀很多書賺很多錢?我覺得我過平凡的生活就可以了。”按照她的看法,反正要過平凡的生活嘛,高中畢業不畢業無所謂的。她躺在牀上繼續打“王者”,六門課有四門要掛掉了。
和她一起玩的孩子,從中國小留學生變成了本地的白人小姑娘。白人小姑娘衣服鞋子都樸素,一副看淡名利的樣子。
但我也看到當地底層白人是怎麼生活的——姑娘小夥高中讀完,去壽司店裡端個盤子,去麪包店裡烤個麪包。都說“求其上得其中”,求一個好生活,折騰半輩子,可能就落個平凡的生活,而求一個平凡的生活,搞不好就要落到街上搭帳篷了——何況,思思所謂的平凡的生活,那可是我這當媽的奮鬥了半生才得來的最有上升空間的生活。
我企圖說服思思:“平凡的生活可不是給我們這樣的外人預備的,那是本地白人才有的。你還是要考個大學,不行考個社區大學也行啊,找個時薪高點的工作,穿好點吃好點住好點,過更有品質的生活。”
思思戴着耳機,大聲搶白,好像我不是她媽媽,而是仇人:“你總是想掌控我的人生!你自己工資有多高?讀書好,你自己怎麼不去讀?我不需要穿好的吃好的住好的。我最討厭這樣的人:自己不飛,生個蛋,喊它使勁飛。”
和思思對吼一番,我喉嚨都被哽住了,empathy破功了。我恨不得鑽到思思的身體裡去,卷每一門課,捲進大學,走上人生巔峰。
我和思思,像兩個司機坐在同一輛車上爭奪着方向盤,車子被我們娘倆爭奪得歪歪扭扭,險象環生。
七、
在中文社區裡,一說到學習,就是“年齡大了,記性不好”,“學習還是讓下一代去吧,我們這代就打打工好了。”父母的主旋律永遠是守着孩子學習:送娃去補習了,送娃去英語了,送娃去……總之就是最好的教育資源是給娃的,父母就是24小時隨身的保姆加司機。
爲什麼要守着孩子學呢?孩子自制力差啊、貪玩啊,不守着,學不進去啊。那爹媽的自制力強、不貪玩、不用守就學得進去咯——既然孩子不肯學,我幹嘛自己不學呢?
華人總說“人過三十不學藝”,但在西人社區,人退休了都還能去大學讀個免費的興趣班。
我在教堂見人就說我的夢想,很快,教友們就派出一個UBC畢業的爺爺和一個阿爾貝塔大學的奶奶來輔導我學習了。他們每週在Zoom上見我兩次,陪我看各個學校的招生簡章。當時我的英文水平,連招生要求都看不明白,給college打了幾個電話,每次接線員一說話,我就心跳得厲害。
一次在教會,一個本地老闆走過來,誠懇地對我說:“10年前我從敘利亞當難民過來,決心要讀書,就去讀了個水管工。現在我的兄弟姐妹都過來了,我有自己的企業。讀書的時候我寫下我的夢想——要把兄弟姐妹都接過來,要有自己的事業。你不要覺得自己基礎差,每次想放棄,就把夢想拿過來看。”
這個老闆真是一個勵志模範,我所在的社區,這家水管公司有好幾輛水管維修車在街上跑的。
我也要把我的夢想寫出來,隨時拿着看——我的夢想就是:讀自己的書,讓女兒思思哭出來。
公立college是要考英語的,我繳了65刀,報了個公立學校的入學英語測試,想看下自己到底差多少,結果聽說讀寫都差一點點——難道只能去交2萬刀的學費去上私立college了嗎?
我發揮了記者的精神,把公立college的教學主管郵箱地址翻了出來,寫了一封情真意切的信,約到了補充面試。教學主管是個慈眉善目的西人老太太,她問:“爲啥你要求補充面試呢?”
我老實回答:“因爲我想讀這個專業,但是考不過你們試。”
得益於教會老爺爺老奶奶的一對一輔導,我英語雖然差,會說的詞都是字正腔圓的。然後,我就用有限的口語發功:“剛來加拿大,我在面試第一份工作的時候,老闆就告訴我,第一代新移民,是開不了花的,就像是石頭上開不了花。要第二代,我們的孩子,他們才能開出花。”
“Bloom”這個詞兒大概是在面試語境中太不常見了,老太太愣了神。
我接着抒情:“我相信,第一代新移民也是可以開花的。只要有受教育的機會,石頭上也是可以開花的。”
我不知道英文中有沒有使用“bloom”這樣表達的。但老太太似乎是聽懂了,她眼圈兒一紅,我也眼淚汪汪地看着她——不是我愛激動,實在是考不過這個英語考試,也不願意多花1.3萬刀。
老太太開始幫我找藉口:“我看你口語聽力都還可以,爲啥寫作閱讀就是不過呢?是不是我們的考試形式你不太適應?我打印個文章給你看,你告訴我內容可好?”
好好好!
善良老太太給我打印了一條新聞,是關於政府限制房租漲幅的。我稍微一複述,她就趕緊宣佈我過了,可以報名上課,只是升級的時候,要補考英語成績。我熱淚盈眶——終於省下了我的1.3萬刀,我終於走上了讀書這條金光閃閃的大道。
我把錄取通知書在飯廳裡一貼,讓思思看到了哭一哭。
走進college教室的時候,裡面的白人一個比一個年齡大。教學主管老太太慈悲心腸放過了我,並不意味着我真的能過關。白人老師在講臺上面滔滔不絕,我在下面呆若木雞。老師講到後面去了,我都不曉得翻頁。
但我心裡是充實的:女兒的時間被浪費得七七八八,好歹我的時間都是有價值的呀!雞蛋沒有放在一個籃子裡,我心裡舒服了。
啃書的時候,我也會一頭懵:我在哪兒?我是誰?我爲啥在讀這麼難懂的東西?爲了讓女兒思思哭出來,我對每門課都是一個死纏爛打。
老師上課的時候,我聽不懂的就反覆聽,還要做題,內在的小人兒被虐得滿地打滾。好在YouTube上啥都有,任何一門課,都有相應的學院掛上來網課,開字幕,跟讀,聽寫,我的朗讀成了家裡的BGM。
思思想要開個黑(打“王者”),隊友問:“誰在讀書啊,這麼大聲?”思思情緒立時有點低落:“哎,那是我媽在讀書。”
思思怕看教科書,其實我也怕。拿着幾百頁厚的英語教科書,看到第一行跳到第三行,看到第三行跳到五行。我決定把教材往谷歌翻譯上搬家,一段段打上去,自制中文翻譯本。
UBC老爺爺和阿爾貝塔的老奶奶,每週仍會在Zoom見我,給我搖旗吶喊,陪我做作業,寫小作文,順便糾正我讀音語法的錯誤。等我翻譯到半本書,200多頁的樣子,也不用谷歌了,自己一行行就能看了。
我真想范進中舉一樣,跳出門,跑上街,大聲疾呼:“我看懂書了!我看懂書了!”
女兒思思看着我成天得意洋洋,有點小羨慕。
八、
學校通常是一週一小考,一學期一大考。說到考試,我一點都不怕。在考試之前,老師會發下來一份Review(複習)。這張紙,加拿大學生只當是尋常,我卻如獲至寶,會查字典一個個背下來——這樣,75%的考題就在手中了。
一學期有4到5門課,我越來越忙。我每天早上6點半鬧鐘都不要就會醒來跑到公交站去等車,8點鐘準時坐到教室裡,等着老師們噼裡啪啦一頓輸出。
加拿大的高中像中國的大學,寬鬆得很,隨便你怎麼學,過關就好,這裡的大學就像中國的高三,每天8小時課,還要留下一堆作業讓你回家去卷。
老師成天說,同學們,不懂就問哦,不要等到quiz(測驗)才問哦。然而,文科專業的彎彎繞,是非母語人士連問都問不出問題的。我這樣的混進college的學生,如果問問題暴露了,被拎出去了咋辦?
作業更是讓我白頭搔更短。例如:“闡述你對加拿大憲法的看法,特別是聯邦與省份的分權條款。”——我能有什麼看法?加拿大的憲法,那咱們當然是堅決擁護的,堅持四項基本原則啊!
每週都是這樣的一堆靈魂之問,老師一要論文就是幾大篇,作業大疊大疊地交,東拉西扯地湊。窮於應付中,我終於現了原形,被另一個教學主管揪出來了。
她的眉毛上挑進了頭髮:“這位同學,你爲什麼寫的英語一長,就這麼不流暢?你怎麼過的入學考試?我們這行非常考文筆的,你這英語文筆,寫個submission(提案)人家能看懂?你需要全職念英語,否則我沒法給你畢業證書。”
剛考了一門的期末考,我垂頭喪氣地回了家。我是考理論一條龍,考格式一條蟲。這個考試考格式,還倒扣分,不管我寫了多少舌綻蓮花的內容,只要有格式裝訂行距錯誤,就直接扣分。我差點被扣到“歸零”。
過去我看思思的成績單,總是浩然正氣:“這個居然是C?我看你是遊戲打多了。”現在看看自己作業上的幾把大叉,成績單上的D、E、F,對女兒都是理解和祝福。
這時候,白人女醫生又來敲我門了:“我女兒的心理醫生退休了,我給他說了你的情況,他就住在你背後這條街,走,我們一起去他家。”
“你說思思學習差,她到底是怎麼個差法?”老爺爺問。
我被學校折磨得夠了,寫的論文也多了,說話不再顛三倒四了:“我們家,成績都差。我媽媽成績差,沒考上高中,我小時候也是很差。老師上課,我不能聽講,思思也是。老師讓看書,我不能一行一行地看,總要跳行讀下去。每次想到要做作業,就痛苦得不行,沒法開始。所以拖欠很多作業,老師恨我得很。思思也是這樣的。我懷疑我們都有注意力的缺陷。”
心理醫生默默聽了,在自己筆記本上一頓記,又說:“我要去見思思的學校老師和其他知道她學習情況的人,收集一下意見。”接着,心理醫生開始了調查。他先找思思的學校老師,拿出個量表讓老師做,老師認真做了。心理醫生看看,收了起來。他又請思思剛來加拿大時教過她的補習老師喝咖啡,我一個箭步去搶着給了咖啡錢。
那個好久沒見的老太太,翻開帶來一個文件夾,拿出一張畫得花裡胡哨寫得亂七八糟的紙說:“這是思思12歲時上完課自己寫的,我收起來了。她是注意力上有缺陷,我需要用很多方式來吸引她的注意力,學10到20分鐘就給次休息時間。她的頭腦裡有很多念頭,所以無法集中在一個事情上。我希望你在治療她的時候,不要掐滅了這些靈感。”
我的眼睛又溼潤了,有感動也有內疚——我看到思思的成績就煩就急,沒辦法去愛護她的靈感,總會想,什麼鬼靈感,又不能算分。
心理醫生收集意見完畢,給當地的正在執業的心理醫生寫了一封信,讓對方給思思做一個測評。幾小時後,結果出來了:心理醫生給我解釋,顯而易見的,思思只能捕捉到10%到15%的圖像和聲音,她是真的有注意力缺陷症的。
心理醫生刷刷刷開了一個證明,告訴我:“對思思這樣的孩子,學校應當給更多的包容。如果讓她做閱讀和寫作考試,學校需要給額外的時間。如果思思需要,這個證明可以在她參加包括雅思考試在內的考試時使用,考試方需要給出更多的時間,例如,聽力放2次。”
醫生還給思思開了一小瓶藥,每天一片,說是可以幫助孩子集中注意力的。
心理醫生給我也來了個輔導:“注意力渙散的孩子,就是沒法遵守時間。她會反覆催促自己,想要推動自己,但無能爲力。她像是睡在一個深深的洞裡,沒法爬出來。催她、吼她、憎恨她、懲罰她,都沒法改變這個事實。只有支持她、鼓勵她、她才能爬出來。”
走出心理醫生的辦公室,我和思思對望一眼,兩代差生,兩個仇人,手牽在一起了。
我也明白了,自己考理論一條龍、考排版類一條蟲,原來也是注意力有缺陷,天生就不是幹這個的料。對我來說,1.5的間距和1.0的間距,毫無區別——誰知道這個是病啊?
思思試着吃了幾次藥。吃這個藥,她會頭痛,但是注意力能夠集中很長一段時間。她又驚喜又低落地說:“原來他們普通人是這樣的啊,聽,就能一直聽下去,聽了就能懂,懂了就能做。看到2就是2,不會看成3。我們兩個以前好苦啊。”
老心理醫生離我家住得近,常常過來送個自家做的餅乾呀,老太太在後院子裡摘的一朵花呀。每次見到思思,老爺子就對着她擠一擠眼睛,擊掌,滿眼裡都寫着:“你可以的,我相信你。”好像是和她有一個密謀。
九、
思思沒有拿出來她的注意力缺陷證明要求學校給予特殊照顧,她的成績也一點一點好了起來。有一天,她回家興奮地告訴我:“數學老師發了卷子讓我們做,他以爲我做不來,走過來想幫助我,結果看到我都做出來了,他嚇得嘴巴都成了個O。”
學校的老師們一定很驚喜:一個資深的學渣,居然重啓了。就憑這態度,也要多給點分。
思思的英文也開始刷分:她拿出打遊戲的精神,把老師喊讀的小說每一頁標註得密密麻麻,做上標籤,羅密歐和朱麗葉想的啥,了不起的蓋茨比想的啥,她搞得比作者還要清楚。每次寫作文,思思下筆就是1000字,成績嗖嗖往“B+”走。
一點點正反饋過來後,思思能夠按時交作業了——雖然還是在最後一秒。
如此到了第二年,思思各科都脫離了C,保B爭A,得到了學校“進步最快”的獎學金。她甚至接到幾家大學的offer,每家都比我的好。
我已經不再把我和女兒看成是一個整體,她的成就是她的,我還是隻有轉頭繼續卷,要把“讀自己的書,讓思思哭出來”的計劃貫徹到底——反正以後是要去住養老院,那就多賺點錢,住個好點的。
尾聲
最近回國一趟,知道另一個親戚的娃也躺平了。孩子每天看手機,打手遊,半年不去上學,瘦得像根藤藤。如果父母威脅要斷網,那他就反着威脅要從20樓跳下去。
我在飯桌上講了思思和甜甜圈的故事,親戚們越來越安靜:“孩子就像小貓小狗,大腦沒發育完全。走上岔路的時候,喊打喊殺都只能讓他們更害怕。老師在正路上給一個甜甜圈,說不定孩子就走到正路上來了。如果外面沒有一個甜甜圈,你又把娃推出去,娃就再一次地被打碎了。”
躺平的娃不是一開始就躺平的,那是多次努力又落空後的自我保護。我原諒了在異國他鄉所有的不便,只因爲我的女兒被它溫柔相待。
本文轉載自「人間theLiving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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