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書大展-境內的異族
(攝影;crizo)
朱宥勳(作者提供)
斷代郭強生着,麥田出版,400元,小說
魚黃錦樹着,印刻出版,360元,小說
臺北城裡 妖魔跋扈新日嵯峨子、瀟湘神着,奇異果文創,350元,小說
上一週的讀書大展,我們從幾本哲學、精神科學和文獻考掘的新書中,談論「正常是怎樣煉成的」這個話題。「正常」的對反即「異常」,而這樣抽刀斷水的劃分,往往就是社會主流羣體爲了鞏固自身邊界,把「異(常的)族(類)」切出去的方式:你看,他們都會OOXX,我們都不會,所以我們好正常好安心。人類的自我感覺既脆弱又頑固,不知自尊與自信是何物,便只好以賤斥「異族」的自尊與自信來換取自己的;切分的遊戲永無終止之日,同族之內永遠還可以再找到差異,而再微細的差異都能被這種頑強的慾望利用。
有別於張致路數的同志異族
然而,並非只有學術研究才關心這個課題。在文學作品當中,這種「境內的異族」一直是許多小說思索的核心。郭強生的《斷代》或許是一個很好的閱讀起點。這部文字沉穩,佈局有戲劇的精巧,卻又不失之晦澀繁複的長篇小說,處理的是中老年男同志的處境與心境。同志作爲臺灣異性戀霸權境內的異族,在1990年代同志文學大興之後,早已不是什麼冷僻的文學題材,然而郭強生的視角有其獨到之處,從題材到風格,都有別於張致豔麗的「傳統」同志文學,自有一股老派的、深厚的底蘊。(與去年年底林佑軒《崩麗絲味》〔九歌〕相較,差異就很明顯了。)
幾段情感戲都非常動人,我特別喜歡小鐘與湯瑪斯的一段,篇幅極短,但是一生的脆弱綻現在一瞬間,悲傷得令人難忘。而在故事的最後,兩位主要角色心無靈犀,就此別過,小鐘淡然轉送自己準備的卡帶;另一側的異性戀(?)男子則以一曲〈最後一夜〉超渡了徘徊老gay bar不去的同志幽魂。無論就意象還是意涵,都有精彩之處。唯其老派及揮之不散的保守政治執念,恐怕在當代的同志與運動脈絡下,都將成爲異族內的異族。老派約會或許必要,但追尋政治理想卻不免破舊立新,一時也難分說得失對錯。
不斷互文對話的馬華敘事
而更直接的族裔問題,則要說到黃錦樹的新作《魚》了。這本短篇小說集,宜於與《南洋人民共和國備忘錄》(聯經)和《猶見扶余》(麥田)一併閱讀。馬華無論在馬來西亞還是在臺灣,都是某種尷尬的存在,馬華文學的生產寄寓於兩國之間,卻漸漸迎來了小說創作上的盛世。(這點可從張錦忠、黃錦樹所編的《故事總要開始──馬華當代小說選(2004-2012)》〔寶瓶〕得到證明。)
黃錦樹理論與創作兩棲,《魚》的每一篇小說不但都對應馬華的現實處境,也與臺馬兩地的文學史對話。小說中的種種互文設計,屢屢指向臺灣(但不只是臺灣)文學史的經典作品,無論是致敬、挪用或是嗆聲,都讓小說多一層詮釋的空間。從陳映真到葉石濤,從魯迅到毛澤東,甚至指回了黃錦樹自身,他的小說「套盒」把族裔的焦慮放置到更大的20世紀華人史的脈絡裡。〈山路〉裡那位馬共版老大嫂就說,當她試着寫下自己的經驗時,才發現不管是哪裡的文學作品都幫不上忙,她連續幾個大哉問:「爲什麼沒有人有能力寫一篇屬於我們自己的……?」或許是一切創作的起點與終點吧。即使是終點也可以是起點的。
穿透真實與虛構的妖魔奇想
而說到「自己的歷史」,我私心最推薦的新書是《臺北城裡妖魔跋扈》。這本文字純然融入日本翻譯腔的作品,避開了所有同類的拙劣模仿者的缺點,開展出一個格局精緻複雜、情節充滿娛樂性,卻又能讓內行讀者有門道可看的神異故事。同爲小說創作者,這是能讓我愈讀愈興奮,覺得看到一條新的文學路可能被打開的作品。上一次給我這種感覺的是葉淳之的《冥核》(遠流),而《臺北城裡妖魔跋扈》在技術細節上更經打磨。
故事從平行時空下,1950年代的日治臺灣展開,一方面以臺日兩地的妖怪與神明的絞纏爲情節張本,一方面又展開了符號與敘事、真實與虛構的準後設思索,而驅動這些元素的核心,則是對臺灣殖民歷史的創造性提案。故事末尾,當我看到被殖民政府利用來臺維穩的、形同放逐的日本妖怪們,與長期弱勢的臺灣神明形成聯盟,對抗真正的壓迫者(日本時代引進的各宗派神職人員)時,實在難耐心中喝采的衝動。縱然這個結盟看來是脆弱的,且作者已然在這個點上埋下了續集的伏筆,但這更證明《臺北城裡妖魔跋扈》並不只是一部天真的小說。對歷史和政治的洞見,它並不亞於臺灣文學史上大部分的後殖民名篇。如果這樣說不會太過分的話,我認爲它可以直接預約一席年度十大好書了。
小說在此,奔向了不可能發生過的,卻也因而擁有某種可能性的歷史。(正如同黃錦樹一系列馬共故事所虛構的「我方的歷史」一樣。)當我們在境內切出異族時,並不真的看見了異族,當然也就沒有好好看清楚活在差異對照中的自己。我不會輕率地認爲小說能夠或應該幫助我們學會面對差異,不過讀小說這件事本身就是在經歷一趟「與不認識的人,去做一些不可能發生的事」的旅程。如果讀小說是有可能的,那這世界沒有什麼不可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