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歸不歸

圖/楊之儀

臺灣冬天溼冷,尤其寒流來襲。走在冬夜的街頭,寒意從背脊悄悄竄出,無論多麼抗寒的人,此時最渴望的,應該是喝碗熱呼呼的好湯,尤其是加有中藥材的當歸肉湯。

如之前專欄所述,小學住在臺中熱鬧滾滾的中華路,中正路從中切過,但並不影響左右兩頭,各自伸展出去的錯落有序的各種小吃攤。回到那個很難稱爲「家」的路上,沿途屢屢上升的煙氣蒸騰,讓人有世界不真實的感覺。那時不懂什麼叫「虛無」,只覺得正在煮食的整條街一片迷濛,彷彿不在人間,卻真實的感到腳底下的土地,好像得把自己附在這團團的迷霧中才得以生存,渴求安全中,卻感到隱隱的失落和迷茫。成年後才明白,失望和希望同時存在,與虛無融於一體,讓我對中華路難以忘懷。

住中華路的那幾年,家裡人來人往,發生的故事,大致和繼母孃家有關。對我而言,最歡迎的人物當屬繼母的大哥。大舅是一名職業軍人,原本就挺拔帥氣的他,穿上軍服更是英氣逼人,那時年輕的他已是名少校。也許服役的地點就在臺中附近,他週末常上我家。大舅一到,冰冷的家就有了生氣,我們三個女孩簇擁着他出門,他帶我們看電影逛小吃,五洲戲院、東平戲院、森玉戲院,雖沒有東海戲院豪華,但散場後整條中華路的小吃攤都在我們眼下。

冬天的中華路瀰漫濃濃的當歸味道,當歸羊肉、當歸鴨、當歸豬腳。如果閉上眼睛,專注嗅覺,仿若時光倒退,呼吸之間就穿越四百年,回到李時珍時代。大舅喜歡當歸羊肉加面線,金黃的湯頭飄散濃醇的當歸香。羊肉攤的鍋爐旁隆起一塊約三十度斜高的鋁板,上面放着一塊約四十公分厚的大冰塊,冰塊上層層疊疊鋪着鮮紅羊肉片。只見羊肉攤老闆五指抓起一小撮羊肉,丟進煮沸的鍋湯中,不到兩秒即用漏勺撈起,倒入盛滿當歸面線湯頭的碗裡,接着加上幾滴米酒、一撮嫩薑絲,一碗帶有暖意的當歸羊肉面線就上桌了。筷子還未拿穩,一碟蘸醬也迅速上桌了。

有陣子週末不見大舅蹤影,原來他交了女朋友,我們都替他高興,雖然很想念當歸羊肉的味道。我甚至期待大舅帶他的女友,加入我們看電影吃當歸羊肉的行列。大約過了一學期左右,暑假前聽說大舅要結婚了。驚訝的是,新娘不是他的女朋友。繼母說她孃家的父母,已幫大舅找到一個適合的對象,來自農村,賢淑勤快,最重要的是身強體壯,不怕吃苦。身爲長子的大舅雖幾番抗爭,終究抵不過父母的堅持,想到父母拉拔兄弟姊妹七人成長的艱辛,最後他選擇默默接受,放棄他的愛情。

結婚之日,新娘子是由媒婆接來的,大舅一直沒出現。繼母孃家在大甲,新房和祖宅比鄰,坐落窄弄。長長的巷弄崎嶇蜿蜒,好似新娘子未來的人生。跟着幾個孩子鬧新房,新娘子始終沒有笑容,緊密的雙脣,深鎖的眉頭下,是一雙細小的眼睛,好在她有支端正的鼻子,可是這樣的五官組合,擺在那張正方形的臉上,如果不是穿着婚紗,我可能會錯判性別。聽說大舅那天直到婚宴結束纔回家,阿公氣極敗壞責罵,大舅回說:「那是你們娶的,她嫁的是你們!」

從此,大舅很少回大甲,週末他又出現在我家了。大舅的笑容越來越少,雖然他還是帶我們去看電影吃當歸羊肉,但是眼裡不再有笑意,取代的是抑鬱寡歡。當時不明白成人的世界,但是多少還是能理解,結婚的意義是男女相愛。而大舅媽嫁的對象竟是公婆,讓我開始同情起這無辜的女子。偶爾跟着繼母回到她的孃家,只見這名舅媽總是沉默寡言,伺候一家老小。經不住公婆抱孫的催促,幾年後大舅媽終於懷孕生子,最高興的莫過於兩老。

大舅自覺責任已了,除了年節,幾乎不回家。不再有愛情的大舅,眼神越來越憂鬱,即便在吃他最喜歡的當歸羊肉面線,也彷彿心事重重,那時的我自作聰明,以爲他還想念着以前的女友。後來聽說那女孩嫁人了,大舅自此不斷尋找愛情,好像世界每天都有荒謬的奇遇。他的人生從他結婚的那天起,就充滿荒謬,即便在尋找愛情的非現實裡也荒謬多多。大舅用他的行動,向家人展示,那一個個的愛情夢境與現實對照的殘酷人生。

如果說大舅的婚姻充滿荒謬,那麼嫁給整個家族的那名女子,人生後半段應該不是荒謬可一言以蔽之的。我想大舅媽應該不只一次哭泣過,爲自己從未消失過的孤單。認真的說,每個人都是自己眼前的景象。

幾年後人事全非,那些隱秘無處安放的愛情故事逐漸淡出生活。再有消息時,是大舅已再婚,那位一輩子得不到愛情的大舅媽已去世多年。村上春樹說,「追求得到之日即是終止之時,尋覓的過程亦即是失去的過程。」不知大舅最後是否尋得他的愛情,還是如村上所言,得到的那天就是永遠的失去?

對於這位未曾與之對過話的大舅媽,心有慼慼焉,那是舊式家庭裡一樁被犧牲的婚姻,一段被抹煞忽略的孤獨情感。猶記得小四暑假最後一次看見她,是在她住的廂房,我怯怯地喊了她一聲「大舅媽」,她驚訝地擡起頭,眉心稍展,對我一笑,那靦腆的笑容,讓人覺得彷彿這世界有不對勁的地方。

年長後,我常想到這位獨守空閨的女人,想到她天天用數字和日期填滿她等待的胸臆,想到夜晚她獨自一人盼望當歸不歸的男人時的心情。是否絕望使人清醒,苦難使人豁然?幾乎未曾聽過家族人提到她的抱怨。默默的,一根蠟燭就這樣燃燒殆盡。這樣的情節好似小說不可分割的部分,刻劃深深的時代印痕。

此後,每走過當歸羊肉攤,就想起這一段當歸不歸的婚姻,彷彿看到一箇舊時代的縮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