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陸人在臺灣》凌晨四點的都市 忙碌的送報伕
回到七張已是凌晨四點。本以爲這個點路上是鬼影都沒有的,沒想到捷運站出口處燈火通明,許多阿伯、阿公聚在一起,彎着腰,熱火朝天地在地上摸索,本來這麼晚了,我是打算徑直回家的,但內心的疑問又驅使我折回來一探究竟。
靠近了一看才知道,地上鋪滿的是各大報社的報紙,版面大的小的,標題紅的綠的,十分醒目。我站着看了一會,身邊的一位阿公,脖子上掛一條白色毛巾,正低頭清數報紙的數量。送報伕?是和我在楊逵的《送報伕》裡看到的那樣嗎,隱忍的、名不見經傳的、被時代遺忘的、又有着巨大生命的一羣處於庶民階層的勞動人民。
▲遇見送報伕
「請問你們從幾點開始啊?」阿公不理我,用捻過口水的食指指旁邊的叔叔,「老闆。」我收起裙襬,躡手躡腳跳過報紙堆,問阿公示意的那位老闆,「叔叔,你們在幹什麼呀?」老闆瞟我一眼,「你要做?」嗯,老闆會這麼問也正常,一般沒有人會大半夜不睡覺在街上晃,還停下來打擾人家工作,問東問西的吧。
陸生在臺灣是不可以工讀的,他應該是沒有聽出我的口音。但我想了解更多,便隱瞞自己此舉其實只是出於好奇。我順勢說道:「嗯對,可以嗎?」老闆直起身子,支了一下腰,推推老花眼,上下打量眼前這個瘦不拉嘰的小姑娘。我不自覺攥緊了胳膊下的手。他努努嘴,「唔,我們確實很缺人手啦,可是會很辛苦喔。」
據老闆所說,每天三點多就要來集合,每個「送報伕」會有一個固定的路線,帶上分類好的報紙,一圈分發下來大概能送兩百多份。「當然咯,剛開始是連五十份都送不了的,這要慢慢來。」
「那爲什麼這麼早就開始?」「哈哈,」老闆笑,是因爲發現了小姑娘的「打工意願」只是一時衝動,她對此行業根本一無所知!即便如此,他還是耐心地解答,「因爲這個時間不塞車,路上沒人,速度會快很多!」
天色漸亮,阿公和阿伯們,把報紙抱起,嘿喲一聲放進機車後面綁的置物籃,車子的輪胎明顯扁了一下。他們精神飽滿地翻身上車,扭動引擎,出發了。
▲什麼都不會沒關係
「可是我什麼都不會欸。」我搓搓手。「沒關係的,一開始要看地圖,基本上送一個禮拜,你就記得每家每戶的地址,甚至連他們家訂哪一份報紙都不需要看單了。」我才發現,老闆戴一副出自老派工匠的細邊玳瑁色老花,頗有書生氣質,他扶正眼鏡,點點我旁邊一位滿頭大汗的叔叔,「像他,現在一個人可以做兩個人的份。」
老闆戳着太陽穴的位置,「其實早上哦,這裡最好用了。」是嗎,都說一日之計在於晨,我早上起來只覺得腦子跟過期的漿糊似的,攪都攪不動。
「那我用腳踏車可以嗎?」老闆被逗笑了,說不行啦,機車會比較好一點。我說自己沒有機車,老闆說機車可能就要好幾萬哦,你是學生,用電動車就好了,一萬多就買到了。
「那我也沒有,一萬多也蠻貴的啊!」老闆趕緊搖搖手,似乎不想我因此打退堂鼓:「沒關係沒關係,這交給我們,我們可以幫你找一臺車!」
●退休長輩重出江湖
「啊基本都是老人,退休的、經濟負擔重的家庭男性勞動力來做。你這樣的沒有的啦。」老闆跟我談話變得輕鬆了很多,開始有很多「啊就」、「齁」、「嘿呀」的跑出來。「以前很多學生,十多年前啦,現在越來越少了。以前我們有一個男生,跟你差不多大,媽媽癌症,他自己找到這裡,啊他下課也去打工,學習也很刻苦。我們都覺得那個年輕人的精神吼,很堅強,肩膀夠硬啦,有擔當,這種小孩很難得啦!所以只要你能吃苦,我們都願意幫。啊就怕你自己受不了。」
作爲熬夜最晚、最不要命的大學生,接這份工作,意味着要成爲社會裡最早清醒的人。用意志克服冬日天寒地凍,風吹雨打也只是一件薄薄雨衣。想想自己,連早八都很少準時到的,真是慚愧。
「我們很久沒看到年輕人了,所以你來問吼,我都嚇一跳餒。啊你如果真的有需要,我們會幫你安排的啦。」
「這裡很多人都是兼職,因爲我們工作時間是凌晨,不影響正常學習和生活,他們很多人回去吃個早餐就繼續上班的。」凌晨,世界熟睡之時,他們是公路上的孤獨行者,高速運轉着。當我們甦醒時,這羣人已把時代的新消息送到人們的家門口。
這是一份很神聖的工作,我想知道薪資,叔叔也不含糊,直接告訴我,「一次五百,一年只休息四天,其他時間你請假要賠錢哦,請假一次罰一千。」我可能賺的都不夠請假賠的。但數數,按三十天計算的話,一個月有一萬多誒!很不錯啊。
「其實工資沒有漲過啦。三十年前是這樣,現在也是一樣。以前還行夾報,現在不行了。」另一位叔叔搭話:「報紙價格不漲,我們的工資也不能漲啊。」
這個說法聽起來怪怪的。雖然我也知道,實體報刊雜誌搖搖欲墜,能不停刊就不錯了。
同樣是送報紙,年輕人做就是一片欣欣向榮,說明這個社會的年輕人吃苦耐勞,有勇氣和擔當。但若是退休阿伯「重出江湖」,畫面不禁透着淡淡淒涼。今時今日,報紙已經不是人們得知新聞的首要管道,「送報紙」這一行業,見證月亮落山的這一羣人,是否會隨着新聞數據化、電子化而落幕,我不知道。
我依稀記得自己小時候常看到這樣的勵志故事,出身貧寒的學子爲積攢買書錢,接下送報紙的工作,腳踏車鈴叮叮噹噹,斯文秀氣的寸頭,洗得發白卻整齊的衣服,郵差樣式的軍綠色書包跨在腰邊,踩動踏板,車子行駛時被風鼓起的衣裳……從黑夜騎向朝陽,在從黎明騎向未來的大道上,最後一縷月光爲他們祝福,而第一束曙光爲他們加冕,一切蓄勢待發,充滿生機和希望。
●精神的傳承
叔叔們其實很忙,但他們還是會停下來仔細迴應我,一是因爲怕我家裡出狀況,急需幫助,希望給我補貼家用的機會。二是他們想鼓勵年輕人嘗試和打拚,哪怕我看起來一副弱不禁風的樣子。
太陽還沒升起,我坐在石階上,跟一位阿公聊天,他跟我聊起他年輕時的臺灣。水稻,民歌,收音機,搖竹,米香,中和鄉,景文街、治皮症的膏藥,環保先鋒,尼龍襯裙,蘭陵牌腳踏車,菸葉罐子,油紙傘,霓虹出版社,洋文,《狂想曲》,和平東路,太妹,美國熱門音樂,軍閥,蘇德曼的小說。這些我在文學作品裡看到的關鍵字,隨便一個,都能在他們的腦海裡,牽出一整片追憶和遐想。
問來問去,問題還是回到了「送報伕」。「阿伯,你們都退休了,爲什麼還要繼續做?」他們的回答也很簡單,爲了家庭啊,爲了生活啊!看着這些阿伯、阿叔甚至頭髮花白的阿公們,我想到了自己遠在對岸的父親,如今自己能安心求學,何嘗不是因爲他們的辛勞和付出。作爲學子、孩子、年輕人,未來的接班人,我們還有什麼理由怠惰呢?(廖小花/世新大學陸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