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好讀的金庸,到好看的金庸

◎唐山

《金庸武俠世界·鐵血丹心》(以下簡稱《鐵血丹心》)已上線。幾乎是慣例:金庸作品每次影視化,必引來一片爭議聲。點贊者認爲它喚醒了年輕一代的武俠夢;質疑者則認爲,原作多次搬上熒屏,難有新鮮感,何必再試?且每次嘗試都有改動,越改離原著越遠,意義何在?

這就忽略了,人們正從“讀”金庸,轉向“看”金庸。

據學者嚴靖在《視覺金庸、技術和文學教育》中稱:“在武大的課堂或課下,經常進行這樣的調查:‘讀過金庸嗎,讀過幾本?’大部分學生表示聽過而沒讀過,讀過三本以上的幾乎沒有。與此同時,他們又大都會補充說明:‘看過’某部根據金庸小說改編的影視劇。”

這意味着:在今天評價《鐵血丹心》,可以更多依照影像邏輯,而非僅僅是文本邏輯。

每次改編,都是對金庸的激活

金庸文本成爲經典,有其時代因素。

不論從主題看,還是從寫作技術看,金庸小說均屬通俗文學,它很好地把握了娛樂化風潮——受時代因素影響,遂使“有華人的地方,就有金庸小說”。

從文本邏輯看,金庸小說的特點在於:

其一,線性寫作,重視故事。

其二,強調人物的類型化,而非典型化。

其三,主題匹配當時讀者,與今天讀者的視角和重心或有不同。

從“讀”的角度看,金庸小說有其內在的完整性,給觀衆以廣闊的想象空間,但在肯定“讀”的價值同時,可以不拘泥於“讀”本身而對“看”提出要求。

正如美國著名文論家哈羅德·布魯姆所說:“一部詩的歷史,就是詩人中的強者,爲了廓清自己的想象空間而相互‘誤讀’對方的詩的歷史。”

這裡的“誤讀”,可以理解爲不同的解讀。對於原作而言,沒有新的解讀就難以創造,一部經典可能將因此變成博物館中的故紙堆,不再與真實的生活相關——這意味着它僅僅是歷史。正因持續的影視化,金庸的文本才得以被賦予新的理解和打開方式。

然而,金庸的文本不好改,因爲武俠與當代人的體驗,很難結合起來。

金庸自己也承認,法治社會不需要俠客,無視制度、放縱暴力並非真正意義上的人格獨立,就算賦予“俠之大者,爲國爲民”的宏大敘事,仍無法在道德上自洽。事實如此:戰勝邪惡勢力後,俠客們反而喪失了存在的理由,除了“他們從此幸福地生活在一起”,人生其實依然是不完美的。

如何突破這種童話式結尾,是影視改編中必須解決的問題。

猶如各自通關的大型遊戲

從“好讀”轉爲“好看”,就會發現:《鐵血丹心》的策略至少是有趣的:它在尊重原著主題的同時,改變了視角,從“俠之大者,爲國爲民”,轉向“武俠的個人成長”。

金庸的寫作重在敘事,以多線索、多懸念、線索清晰、本末完整、變化多樣著稱,猶如述史,目的是將人物置於複雜局面中,直面取予之難。而武俠之所以成爲武俠,恰恰就在於他會在關鍵時刻戰勝自己,選擇大義。

金庸武俠世界不再“造神”,而是將原作拆成幾個人的故事,從述史轉向寫人。在先出的《鐵血丹心》中,不僅郭靖、黃蓉與以往不同,黃藥師、歐陽鋒、洪七公、楊康、穆念慈、歐陽克、梅超風等,都大有改變、更爲立體。

比如黃蓉,不再是拿捏一切的智多星,而是更顯孩子氣,好勝、貪玩,卻預留了成長空間——從別人口中的“小妖女”走向大俠。

再如郭靖,不再呆頭呆腦,而是突出不諳世事的“鈍感”,打破了原有的“木訥近仁”的刻板印象。劇中突出表現了他的各種奇遇:誤喝蛇血、名師傳授……雖原著中均有,但刪繁就簡,將“傻人有傻福”變成“不斷練級通關”。

至於楊康,原著中他的“黑化”主要源於利益算計;劇中則刻畫了他悲劇的一面,在身份危機中無法自拔,在心理失衡中走向惡毒。

歐陽克則沉浸在受創的童年經歷中,用放縱、作惡來自我麻醉,誤以爲那就是療愈之道。

在《鐵血丹心》中,梅超風的形象很驚豔;洪七公也從大腹便便,轉爲幹練形象;歐陽鋒則一臉剛毅自得,爲“毒”的正當性做足了心理建設;瀟灑的黃老邪卻帶上了濃濃的憂鬱,似乎被困在自己的世界中……

對於這些人物形象的重新定位,我未必都贊同,但能理解其中的邏輯:每個人都有一個“小白—功力暴漲—遭遇挫折—成爲大師”的線程。他們聚在一起,猶如大型遊戲。每個觀衆都能從中找到自己想觀看、想附以白日夢的角色——從這些角色的性格發展中,他們體會到通關的樂趣。

“碎片化”不是萬惡之源

從寫故事轉向寫人,必然要對原文本進行拆解。這就可以理解,爲什麼《鐵血丹心》的節奏如此之快,一集未完,郭靖與黃蓉已在一起了;原著中鋪墊甚多、被網友戲稱爲“宇宙中心”的牛家村,一帶而過;甚至郭靖漠北射鵰的經典鏡頭,也貌似被忽略……

經典場景變得“碎片化”,會帶來困擾,甚至被稱爲“視覺文化對審美的反噬”。但問題的關鍵,在於打破“整體化”的想象——“碎片化”不是人爲製造出來的,而是信息社會中人們的真實感受。

所謂“整體化”,是試圖對現實世界進行整體概括,從而找出它的“關鍵點”。在金庸看來,“俠之大者,爲國爲民”就是這個“關鍵點”。

可這個“關鍵點”對於廣大讀者和觀衆來說如何去理解和代入,需要給予相似的情境。在漫長的封建時代,俠義精神在民間長期被推崇,俠義作爲一種價值追求,必須面對“人性中的功利主義”——後者會不斷進化。但是不同時代對於俠義和功利的邊界是會不斷變化的,這就有可能讓新時代的讀者或觀衆不能完全感同身受。

所以因爲“整體化”喪失瞭解釋力,人們才需要“碎片化”。“碎片化”不虛僞,不假裝能解決一切問題,不自以爲絕對正確。

爲什麼今天人們更願意“看金庸”,而不是“讀金庸”?除了“看”更容易、更消閒之外,還有一個原因不容忽視:“看”到的金庸更“真實”。

其實,金庸的創作原本就偏重影視化。與同時代作家比,他的敘事速度快、重視對比、情節突兀,也曾被指責爲“碎片化”——比如被很多讀者視爲代表作的《鹿鼎記》,則是金庸作品“碎片化”體現最多的。

也許可以這樣說,《鐵血丹心》的“碎片化”,也是對金庸風格的延伸。

劇版有兩點強於原著

通過對原著的刪繁就簡,《鐵血丹心》獲得兩大紅利——陌生化和新視角。

陌生化強化了部分細節。比如梅超風,此前各版只突出她的狠毒:她練功用的森森白骨,有九陰白骨爪的指痕,堪稱一代觀衆的“童年陰影”。《鐵血丹心》則強化了梅超風的另一面——她也是一個悲劇人物。與她相愛的師兄陳玄風爲救她而死,梅超風只能靠對復仇的想象,支撐自己活下來。這些內容在原作亦有,卻常被讀者忽視,而“看”比“讀”,會呈現出更多信息量。

再如裘千尺,在原著中只是串場人物,可有可無。在《鐵血丹心》中,第一次出場便給人留下深刻印象——弄虛作假之外,多了幾分戲謔,明知一掌下去,已被郭靖看破,卻還在虛張聲勢:“你現在可以倒下了。”這份荒誕精神,以往各版未能呈現出來。

新視角擴充了金庸原著的內容。比如女性視角,金庸較少涉及。他筆下的女性雖生動,且不乏光彩照人、古靈精怪者,可她們遵從的還是男性價值觀,《鐵血丹心》多少補足了這一短板。

比如劇中的黃蓉,不再是男性幻象中的完美形象,她也在不斷通關中——不“可愛”了,卻更真實了。再如穆念慈,此前各版均處理成“完美受害者”,新版則呈現了她的自信:她看到楊康的問題源於受創的童年,也看到楊康的掙扎,因憐生愛——真正毀滅穆念慈的不是“善良的愚蠢”,而是“過度的自信”。

生活在影像時代,理應關注影像法則。畢竟,影像的傳播力更強大。金庸小說想走出去,也應該從“讀金庸”,轉向“看金庸”。《鐵血丹心》已通過騰訊視頻WeTV、Netflix等平臺,覆蓋全球100多個國家和地區上線。對於世界來說,劇版的金庸,可能是金庸作品更易傳播的形式。

“碎片化”會不會博弈出新的審美法則?它會不會爲原有的、基於文本的審美法則提供新的方向?是否應採取更寬容的態度,而不是隻站在文本的立場上思考?我們都生在夾縫時代,過去與未來皆不可靠,當下又未完形。《鐵血丹心》的嘗試究竟如何?不如再多看一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