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凱歌「殺死」陳凱歌,張藝謀「廢了」張藝謀

國慶檔結束了,但餘波猶在。

最顯眼的兩道水紋,來自張藝謀和陳凱歌。

30年前,兩人前後腳拍出《霸王別姬》和《活着》,到現在,這兩部電影也是華語電影史上無比耀眼的兩座豐碑。

30年後的今天,兩者同臺打擂,只能讓觀衆看個熱鬧。

張藝謀的《堅若磐石》積壓四年,票房過十億,陳凱歌的《志願軍》稍差,但也有六億,不出意外,兩部片加起來還能再有六七億的票房。

但與高票房不相稱的,是乏善可陳的口碑。

《志願軍》豆瓣評分7.1,《堅如磐石》的評分甚至低到了6.3,一度與《前任4》這種流水線愛情片持平。

誰能想到,田羽生竟然票房碾壓陳凱歌,口碑逼停張藝謀?

看了張藝謀和陳凱歌最近幾年的片子,我總是會想一個問題——

不知道今時今日的兩人,還能不能憶起彼時的自己?

奼紫嫣紅開遍

1978年,北京電影學院所在的朱辛莊還很偏僻,用北電老教授、《大紅燈籠高高掛》編劇倪震的話說,是“一片望不見盡頭的飼料地伸延過去,接上了鄰近村莊的大田作物”。

陳凱歌形容,他們這批人,是“被朱辛莊春花秋月浸潤過的一羣頑童,爲藝術着迷的一夥癡情人。”

那時,同學們被按照家庭背景劃分成三個世界。

第一世界,是高幹子弟,有着許多常人沒有的機會;第二世界,是藝術世家子弟,藝術前途一片光明;第三世界,則是平民子弟。

按照這樣的標準,張藝謀無疑屬於第三世界。

年輕時的張藝謀

而在改革開放之前,張藝謀可能要算是第四世界了,原因只有一個:祖上成分不好。

中學畢業後,張藝謀在陝西乾縣插隊三年,春種秋耕,夏收冬藏,閒下來還要去做水利,幾十個人擠着,住一孔窯。

1971年開始,張藝謀在咸陽的一個棉紡廠當工人,就這,還是革委會議了再議才答應的。

在廠裡,張藝謀幹的基本都是純體力活,比如把百十斤的原料袋扛進車間,讓女工人們紡紗、織布。

但他也可以說是最不被看好的那種工人,一到開黨員大會、團員大會的時候,他與別人的差距更是明顯。

套用魯迅先生的話說,張藝謀是整個車間幹活賣力卻沒資格參加大會的唯一的人。

工作之餘,張藝謀賣血買了一臺“海鷗”牌相機,相機套子是沒領證的妻子肖華做的,外面是勞動布,裡面裹着棉花,很好看。

後來,張藝謀成了專業的攝影師,但很長一段時間裡,沒用過比這臺“海鷗”還好的相機,陳凱歌說張藝謀覺得“海鷗”不錯。

因爲拍照片時,“相機的好壞不是最重要的”。

1973年,二十出頭的張藝謀拍了一張照片,照片上的人,都是他的工友,在他的指導下,擺出各種神態和動作。

這張照片名叫《還我自由》。張藝謀說:“我就是想要自由。”

高考恢復以後,張藝謀把自己的攝影作品做成了一個影集,給北電的招生導師看,希望得到一個北電攝影系的報名機會。

但26歲的他,超過了22歲的招生標準,屢屢被拒之門外,去北京廣播學院(中國傳媒大學前身)攝影專業,也遭到了同樣的拒絕。

幾經輾轉,張藝謀託親友找到畫家黃永玉和時任北電副院長的黃印鹹,將自己的作品集和一封《求學信》遞到了時任文化部部長黃鎮的手裡。

“他的作品很有水平,應加緊培養,可以作爲特殊問題,叫進修生或其他適當名義,允他入學深造,”黃鎮隨即作出瞭如上批示。

繼而又說人才難得,“(如果)讀四年年齡大了,兩年也可以嘛”。

這也是爲什麼,在陳凱歌的口中,張藝謀是“勉強上了學”。

知道結果後的張藝謀說,成爲一名大學生,是他想都沒想過的事。

1978年入學前,張藝謀跟肖華領了結婚證。

他不知道自己具體的身份是進修生、旁聽生還是正式生,也不敢細問,怕把這事也攪黃了。

果然,入學後有人貼出大字報,說學院存在破格錄取的走後門現象,他看到後愈發謹小慎微。

兩年期將滿時,校領導約張藝謀談話。

張藝謀後來回憶說,當時覺得繼續留校學習是沒指望了,想着“只要給我個大專文憑我就走”。

還跟田壯壯等人訴苦說,“哥們兒這一走,可能就回不來了”。

但經由文化部同意,校領導給予張藝謀的答案是,允許他像正式的本科生那樣,在攝影系再學兩年。

與歷經曲折的張藝謀截然不同的是,陳凱歌的父親陳懷皚是北影廠的導演,妥妥的第二世界。

年輕時的陳凱歌

也正是因爲陳老爺子的存在,許多人一直謠傳《霸王別姬》其實不是陳凱歌拍的。

恢復高考之初,陳凱歌報考的是北大中文系,但到了考場才發現,即使是中文系也不只看文筆還考數理化,於是,他退而求其次,選擇了北電。

但要論家世,他們的同學田壯壯堪稱第二世界的頂級,父親田方是北京電影製片廠的首任廠長,母親於藍是飾演過江姐的著名演員,後來是兒童電影製片廠的首任廠長。

筆試時,頗有家學淵源的田壯壯僅用半個小時就答完了考卷,監考老師問他爲什麼不再檢查檢查,他說沒什麼好檢查的。

交完考卷,田壯壯也沒走,而是等着他的發小陳凱歌。

最終,幾人都進入了北京電影學院,不過田壯壯、陳凱歌在導演系,張藝謀在攝影系。

張藝謀之前對電影無甚瞭解,入學典禮時看到外國影片,大爲震驚,在宿舍拉着同學一起討論。

不知道他彼時的震驚,與今日已經拍了幾十年電影的他,在短視頻宣傳裡的震驚是否相同。

對電影知識的缺失,“走後門”入校的經歷,一度讓張藝謀有些自卑,同學們組織的舞會上也從來沒有他的身影。

好在他踏實、肯學,缺少電影的相關知識就去看書,沒書就手抄筆記,一抄就是幾十萬字。

兩年下來,張藝謀的成績還不錯,多少贏得了同學的尊重,還當上了學生會副主席。

與張藝謀的沉默寡言不同,陳凱歌在大學裡很是意氣風發。

教授倪震說,相比於紅色貴族,陳凱歌是被邊緣化的,但他的文學修養,尤其是古文素養,使得他很有心氣,覺得自己是幹大事的人,“憑什麼就比你們低”。

在北電,陳凱歌打籃球、參加舞會,還跟北島、舒婷一道擴散《今天》在文化圈子裡的影響力,北島寫的創刊詞,就是陳凱歌貼在北電的。

在玉淵潭公園的詩歌朗誦會上,陳凱歌慷慨激昂地朗誦食指的《魚兒三部曲》。

上臺前,北島跟他說,“你可想明白了啊,好幾百人在底下聽”。

二十多年後,他的愛好仍然沒變,甚至想把詩朗誦給上千萬人、上億人聽。

比如選拔2008年奧運會開閉幕式總導演時,他同樣慷慨激昂,朗誦了杜甫的《聞官軍收河南河北》。

儘管系別不同,但張藝謀和陳凱歌也有交集。

在球場上,兩人做過對手;張藝謀的手抄筆記,有二十多本參考書目是陳凱歌列給他的;剛入學時,張藝謀因爲看到外國電影激動,陳凱歌路過看到,只淡淡地說了句“劉姥姥進大觀園了”。

後來在攝影展上看到過張藝謀四幅一組的作品,陳凱歌心中暗暗覺得“此人不是等閒之輩”,等後來在學校遇見,一番交談,更覺他“志向極高”。

張藝謀的沉默寡言也好,陳凱歌的意氣風發也罷,北島在《波蘭來客》中寫下的一句話,都意外地貼切他們當時的狀態。

“那時我們有夢,關於文學,關於愛情,關於穿越世界的旅行。”

賞心樂事

1982年,張建亞、田壯壯、張藝謀等人,在雲南搗鼓出了畢業短片《紅象》。

年輕時的張藝謀

後來拍出《大宅門》的導演郭寶昌一看就驚了。

那語氣,像是看到莫言作品的餘華:“我操,看到那畫面我就傻了,中國他媽的要出大師了!”

同年,幾人畢業。

田壯壯留在了父親生前擔任廠長的北京電影製片廠,陳凱歌去了田壯壯母親於藍當廠長的兒童電影製片廠。

田壯壯曾求母親讓張藝謀也留在北京,畢竟兒童電影製片廠是初創,要個北電的攝影系畢業生很合理,但最終,張藝謀被分配到了廣西電影製片廠。

次年,已是三十出頭的張藝謀受廣西廠廠長韋必達賞識,終於迎來了第一個掌鏡的機會——張軍釗的《一個和八個》。

在需要論資排輩的國影廠,這支平均年齡不過27歲的攝製組,是全國第一個青年攝製組。

開完大會,幾人爲表決心,剃了光頭,去外地拍攝時,還被警察誤認爲是流氓給抓了進去。

小半年後,運用了不對稱構圖等技巧的《一個和八個》,正式拍攝、剪輯完成,這部電影,也被譽爲第五代導演的開山之作。

但送到文化部審查時,正碰上文藝界大批“人性論”,《一個和八個》成了靶子,被稱作是“精神污染”。

同年11月底的會議上,廠長韋必達發佈了不同意見,他認爲這幾個年輕人有事業心,而且敢於創新,應該關心、愛護,“如有錯誤應由廠領導來負責,由廠長來承擔”。

但直到一年後,在社會上很多叫好的聲音壓力下,它才最終獲得通過。

也是在這段開會期間,韋必達聽說了陳凱歌,說是導演系的高材生,很有水平,韋必達花四倍工資,把陳凱歌借調到了廣西。

見面時,陳凱歌交給了韋必達一個劇本,也就是後來的《孩子王》。

韋必達一看,覺得《孩子王》好是好,但“太過沉重,不宜投產”,畢竟《一個和八個》投了42萬,因爲沒能通過審查,還沒收回成本呢。

此時,文學部推薦了兩個本子,其中一個便是《黃土地》,幾人商討之後,決定籌拍這部片,陳凱歌當導演,張藝謀當攝影。

韋必達說:“那時候他們並不對物質條件過多地挑剔,而是渴望能夠有一個做事情的機會。”

拍《黃土地》,最適合的地方莫過於黃土高原,幾人兜兜轉轉,來到了陝西。

但車子壞了,帶的錢也不多,只好去投奔西安電影製片廠的廠長吳天明。

畢業時張藝謀一心想分配到西影廠,畢竟這是他的老家,但西影廠沒接收,只好去了廣西廠。

吳天明此時剛剛就任西影廠廠長,大刀闊斧的免職了好幾個大齡幹部,要讓他們給年輕人退位讓賢,早聽說過張藝謀等年輕人的名號,也算是雙向奔赴。

採風結束後,《黃土地》的拍攝一度陷入停滯,直到郭寶昌支招兒,陳凱歌把他們一路上的經歷向領導一通演說,據說把整屋子的人都說哭了,才得以繼續拍攝。

1984年7月,《黃土地》被送到文化部進行審查,但遭到部分電影局領導的無端指責,韋必達繼續衝上一線論證,但結果是不歡而散。

同年底,韋必達沒能繼續擔任廣西廠廠長。

次年,《一個和八個》《孩子王》兩部影片贏得了文藝界的廣泛認可,幾個年輕人也一鳴驚人。

多年後,山西的一個小鎮青年看到了《黃土地》,剛看十分鐘就開始流淚,看完以後直接傻掉了,非常喜歡陳凱歌和張藝謀的他,發誓一定要當導演。

考了三次後,終於考進北電,他的名字,叫賈樟柯。

《黃土地》被炮轟前後,在北電進修過的黃建新,在吳天明的支持下拍出了《黑炮事件》,顧長衛得到了廠裡分配的房子,張藝謀、路遙的老婆,被安排進廠裡當資料編輯。

得知韋必達調任後,吳天明開始大挖牆角,被廣西廠新廠長一通罵,他也無所謂,繼續邀請張藝謀參演自己的新片《老井》。

張藝謀並未學過表演,但他當過許多年的農民和工人。

用陳凱歌的話說,他是“一個弧線微微向下彎曲的鼻子,兩條自鼻翼直奔嘴角溝線,加上一雙深沉的眼睛”,活脫脫一個秦國人。

張藝謀的手已經很粗糙,但與當了幾十年農民的手還是有差距,他每天拿着土放在手裡來回搓,只爲擁有更真實的感覺。

爲了演好《老井》裡孫旺泉井下被埋時奄奄一息的感覺,張藝謀三天沒有吃飯。

1986年,《老井》成了金雞獎與百花獎的最大贏家,張藝謀還在東京國際電影節得了影帝。

一番合作下來,吳天明對張藝謀更是賞識,乃至讓他當了導演,去拍他想拍的《紅高粱》。

廠裡有人不服氣,陳凱歌、張軍釗他們好歹是北電導演系畢業,張藝謀他一個攝影師,憑什麼啊?

但吳天明說:“這樣一個拿命拼的人,我有什麼不放心?”

還有老員工找到吳天明,一進門就跪下,說廠長,他一輩子都沒當過導演,眼看就要退休了,能不能讓他拍一部。

吳天明知道他屬於爛泥扶不上牆的那種,也給他跪下了,說你一輩子都沒拍,也不差這幾年,還是把機會讓給年輕人吧。

兩人對視了一會兒,老員工起身離開了,再也沒提拍片的事。

“做一個導演,肩上的責任重大。一部電影的投資,幾十萬元,可以裝備一座中型醫院,國家現在還這麼窮的時候,這真是很大的一筆錢啊!你拍一次電影,成功還是失敗,事關重大!期望各位牢記。”

這是北電78級導演系主任教員汪歲寒老師,在第一堂課上,對28位學生的告誡。張藝謀沒當堂聽過這話,但他做到了。

在高密鄉,張藝謀種了一大片高粱地,心中琢磨拍攝時該如何用。

他跟姜文、莫言一起光着膀子拍照,每個人臉上都散發着青春的光芒。

從左至右:鞏俐、莫言、姜文、張藝謀

來年,《紅高粱》在金雞獎和百花獎都得了最佳故事片,還在柏林國際電影節擒了金熊獎盃。

1987年,陳凱歌拍出了自己心心念唸的《孩子王》,但因爲與中影的紛爭,在中國電影展展出的時候遇到了問題,它不屬於正式參展的影片。

許多外賓強烈要求要看,吳天明讓宣傳發行處在北影廠租了一個放映室,但貼海報時被人攔住了。吳天明怕跟人起衝突,讓處長拿着相機,看誰敢動手就拍照,最終,衝突沒有擴大。

《孩子王》賣到了十四個國家,還得到了戛納金棕櫚獎的提名。

陳凱歌說:“我這一輩子都不做對不起吳天明的事。”

《紅高粱》之後,張藝謀以一年一部片的速度,推出了《菊豆》《大紅燈籠高高掛》等多部影片,得過奧斯卡提名,也斬過威尼斯銀獅獎。

得獎後,精力旺盛的張藝謀曾拉着蘆葦,徹夜討論影片的缺點,看哪裡還能更好。

最終,兩人討論出三十多條缺點。

時間流逝,籌拍過多部影片的張藝謀與陳凱歌,分別迎來了自己的創作最巔峰,《活着》與《霸王別姬》。

而連接這兩部影片的,是同一個人——編劇蘆葦。

良辰美景

80年代時,蘆葦還在西影廠當美工。

周曉文籌拍《最後的瘋狂》,蘆葦看到劇本,樂了。

就這?這也太爛了,我隨便寫寫都比這強。

蘆葦隨即寫了一稿,西影廠和周曉文也真敢用,隨即,《最後的瘋狂》成爲當年票房冠軍,還得了金雞獎驚險片特別獎。

隔兩年,蘆葦又跟周曉文合作,寫出了《瘋狂的代價》,在金雞獎上得到多項提名,還給《雙旗鎮刀客》寫了劇本大綱,但最後並未署名。

1992年,看過蘆葦作品的陳凱歌,主動找到他:“中國電影過去塑造的任務都是概念,可你寫的人物卻都很生動,你有沒有興趣給我們編一個有關京劇的電影?”

蘆葦和陳凱歌

其實,陳凱歌本來不想拍這部《霸王別姬》,但《邊走邊唱》虧大發了,只好接受制片人徐楓的建議,畢竟除了她,沒人肯給如此大的投資了。

那年,蘆葦45歲,他從小就看聽河北梆子、秦腔等各種戲,一聽就很是興奮。

看完李碧華的原著後,兩人就着《霸王別姬》聊了起來,蘆葦說這是個二流小說。

陳凱歌說:“你評價比我還高,我認爲它是三流小說。”

蘆葦已經看過《邊走邊唱》,覺得很悶,太講求詩意,許多觀衆看不懂,問陳凱歌敢不敢用情節劇的方式拍《霸王別姬》。

陳凱歌讓他去跟父親陳懷愷聊了聊,陳父覺得蘆葦說的很有道理,問陳凱歌的意見,他同意了,對蘆葦說“只要你寫出好的劇本,我就拍”。

陳凱歌和父親

蘆葦也有要求:“劇本你一個字也不能碰。”

陳凱歌笑着說:“我巴不得啊。”

所以,在《霸王別姬》裡,兩人的合作方式是蘆葦寫出劇本,陳凱歌按場次標出上、中、下三等,上等直接拍,下等蘆葦繼續改。

蘆葦一共寫了九十九場戲,陳凱歌只拿掉了兩場。

這是蘆葦所有劇本中唯一一個完全照着劇本拍的。

演員上,陳凱歌本想用尊龍演程蝶衣,但劇組有人覺得張國榮更合適,投票表決之下,果然張國榮勝出。

但他們想用張國榮,對方答不答應還是個事。

陳凱歌跑到香港,在文華酒店咖啡廳跟張國榮講了《霸王別姬》的故事,聽完後,張國榮起身跟陳凱歌握手:“謝謝你給我講的故事,我就是程蝶衣。”

拍批鬥戲時,張國榮的臉上太乾淨了,得弄亂些,於是讓助理親親臉,把妝弄花,助理沒敢,滿腦子都是戲的陳凱歌,把他抱過來就親,沒一點猶豫。

有香港劇組來《霸王別姬》劇組挖人,給執行導演開出十多倍的高價,請他去當導演。

他把這事告訴了陳凱歌,陳凱歌用滿是京味兒的口音答道:“那片子咱們還能拍嗎?咱這什麼片啊?咱這奔戛納啊。”

兩人對視一眼,哈哈大笑,而後繼續投入到了拍攝之中。

拍完後,蘆葦把張藝謀叫過來,問他如何看待《霸王別姬》,張藝謀說這是學好萊塢學得最像的片子。

在藝術至上的年代,推崇商業的好萊塢無疑是個貶義詞,陳凱歌和蘆葦都被張藝謀氣得夠嗆。

第46屆戛納電影節上,滿心奔着戛納去的陳凱歌終於心想事成——《霸王別姬》成功將金棕櫚獎收入囊中。

用《霸王別姬》裡的臺詞來說,陳凱歌這是成了“人前顯貴”的“角兒”了,誰見了不得尊稱一句“電影大師”啊?

以後喊導演都不用帶名字,直接喊“陳導”,除了陳凱歌,沒旁人了。

另一邊,張藝謀看中了餘華的小說《河邊的錯誤》,找他去買版權。

談了十多天,一稿基本出來了。

但餘華說手上有本小說,寫了七萬字,覺得寫得很好,問張藝謀要不要拍這部,張藝謀接過,讀畢,當即決定買下這部還未完成的小說版權,並先拍它。

它叫《活着》。

請演員時,張藝謀屬意的男主角是葛優,但對方覺得這是文藝片,片酬肯定特少,沒答應。

後來母親聽說了,把葛優罵了一頓,張藝謀也給葛優出了他想要的片酬,雙方纔開始合作。

蘆葦說,第五代有兩個致命的問題,第一個是不會講故事,第二個是不太懂表演,像《黃土地》《紅高粱》,即使有原著打底,但經由改編後仍然是風格化敘事,不以故事見長,這也是蘆葦不讓陳凱歌碰劇本的原因。

《活着》也不例外,張藝謀並未參與劇本的實際創作。

至多,和蘆葦、鞏俐、葛優等人一起聊,一起討論怎麼拍、怎麼演更合適。

《活着》是散點結構,沒有一箇中心故事,在技巧上非常難,但他們一起努力,拍出了最好的《活着》。

在北京看完試映的餘華,對電影卻不太滿意。

他覺得電影裡解放後的部分對小說的改動太大,勸張藝謀換個名字,別叫《活着》。

張藝謀死活沒同意,仍然延續原名。

而後,《活着》在戛納獲得評委會大獎,葛優還成了華人中的第一位戛納影帝。

《活着》在歐洲許多國家都大火,有影展請不到張藝謀,就請餘華代替他跟影迷見面,餘華那時就很幽默,笑着說是因爲張藝謀太貴,而自己是個“便宜貨”。

看完二十多次後,餘華終於喜歡上了《活着》,覺得這是部好電影。

畢竟小說跟電影屬於不同的藝術形式,而張藝謀比他大了十歲,對某些歷史的印象,兩人一個是近乎成年人的視角,一個是孩子的視角,自然有所不同。

《霸王別姬》和《活着》的錄音師陶經說,這個階段的陳凱歌和張藝謀,都是創作狀態最好的時候,即對世界擁有一顆無畏的童心。

在兩部影片問世前後,張藝謀與妻子肖華離婚,先跟鞏俐談起了戀愛,後來娶了陳婷;陳凱歌則別了洪晃,娶了崇拜他的陳紅。

陳凱歌和蘆葦在什剎海時,陳凱歌經常請他喝極其便宜的老北京豆汁兒,而後暢談天下,兩人像一個戰壕裡的戰友。

得金棕櫚獎第二年,蘆葦到北京,陳凱歌對他也很好,派戴着白手套的女司機,開着加長版凱迪拉克來接他。

蘆葦認爲陳凱歌變了,對方說話的那個口氣、語境,以大師自居的姿態,一下就把和他人的距離拉開了。

他說:“我很幸運,跟張藝謀、陳凱歌合作的時候,正是他們處於藝術上最純潔的階段,那時候我墜入幻境,覺得我們終於起步了。可我沒想到,那竟是我們這一代的終點。”

奈何天

在張藝謀和陳凱歌高歌猛進時,田壯壯卻陷入了低谷。

《九月》放完,拍出《邊城》《駱駝祥子》的第三代導演凌子風說“我實在看不懂”;《獵場扎撒》放完,文化部某領導問田壯壯“這電影給誰看”;《盜馬賊》放完,《北京文化》副主編李陀問田壯壯“你能告訴我這片子是說的什麼嗎”。

後來,田壯壯說這是給二十一世紀的觀衆看的。

1993年,田壯壯執導的《藍風箏》成爲東京國際電影節最佳電影,但在參賽前未經批准。

同年,張元執導的《北京雜種》在東京國際電影節和荷蘭鹿特丹電影節展出,但與中國電影代表團發生衝突。

1994年3月,有關部門發出《關於不得支持、協助張元等人拍攝影視片及後期加工的通知》,田壯壯、王小帥等人均被處罰,被罰的人共有7位,人稱“七君子”。

此時,《活着》已經剪輯完成,但審查時有一些否定意見,張藝謀想繼續拍片,不想成爲君子的一員,決定不去戛納參賽。

但製片方沒答應張藝謀的請求,把片子送去了戛納,他們對影片很自信,覺得一定能得獎,還把演員葛優和鞏俐請到了現場。

張藝謀覺得自己去不合適,便沒去,戛納給他留了一張椅子,上面寫着“導演張藝謀”。

幾年後,山西小鎮青年賈樟柯畢業,拍出了山西汾陽一個“慣偷”的故事,片名叫《小武》。

他沒送審,而是直接去參加了各大電影節,片子在各國的版權收入都不錯,年輕的賈樟柯銀行卡里多出來五百萬。

《小武》贏得了許多獎項,《出租車司機》《好傢伙》的導演馬丁·斯科塞斯,尤其喜歡這片。

1999年1月13號,29歲的賈樟柯被電影局領導約去談話,那時他剛畢業不久,沒怎麼進過國家機關的門檻,心裡直打鼓。

後來,他在《賈想》裡詳細記錄了那天發生的事情。

“突然從門裡流水般漫出七八個中年人,其中一人臉熟,我立馬側身靠牆定睛觀看,原來是某第五代大師。看他和一儒雅官員稱兄道弟,勾肩搭背,一旁衆人附和……這讓我迷茫,原本想象中神仙般不食人間煙火的大師,在官府衙邸竟也如此遊刃有餘,一如自家門前。”

那位領導,賈樟柯稱他爲“老趙”,老趙對他很客氣,說要出去一會兒,讓他在辦公室隨意點。

賈樟柯發現辦公桌前有一個文件,上面似乎有他的名字,於是像盜書的蔣幹,把它拿起來翻閱。

上面是《大成報》關於電影《小武》的報道,正文邊有幾行手寫的小報告:請局領導關注此事,不能讓這樣的電影,影響我國正常的對外文化交流。

打小報告者署名“xx”,正是剛纔那位第五代大師的文學策劃。

不久,老趙進屋,先問了問賈樟柯,是否知道了爲何請你來,賈樟柯答過,老趙拿出一文件宣判:從今天起,停止賈樟柯拍攝影視劇的權利。

言罷,又嘆了口氣。“我們也不想處理你,可是你的同行、你的前輩,人家告你啊。”

2001年,中國加入WTO,2002年,內地院線進行市場化改革,2003年,CEPA協議出臺,陳可辛、徐克、周星馳等大批香港導演北上,進入內地拍片。

爲了響應大勢,打響國產電影的氣勢,張藝謀和陳凱歌仿照李安的成功,相繼推出了自己的古裝鉅製。

前者的《英雄》,2002年上映,請來李連杰、梁朝偉、張曼玉、陳道明、甄子丹,在內地賣了2.5億,是當年票房的1/4。在全球賣了1.84億美元,換算成人民幣,是14億票房。

後者的《無極》,2005年上映,演員陣容橫跨中、日、韓三國,有張東健、張柏芝、真田廣之、謝霆鋒等多位大咖,結果全球票房不到4000萬美元。

賺錢也好,失利也罷,迎接他們的都是批評。

賈樟柯肯定《英雄》的商業成就,但在影片質量上,認爲《英雄》“透露出的精神實質很落後”。

陳凱歌的《無極》更慘,直接被惡搞視頻《一個饅頭引發的血案》搶過了風頭,那段時間,每每提到它,陳凱歌都會明顯激動,他直接將視頻製作者告上了法庭,說“人不能無恥到這樣的地步”。

中國加入WTO之後,可以進入內地的好萊塢大片變多,基於市場壓力等因素,許多事情有了轉機。

廣電部門給王小帥打電話,說可以聊聊,王小帥、婁燁等知名的禁片導演聚在賈樟柯的辦公室裡,起草了一個倡議書,希望能解禁他們的電影,並進行電影分級制度。

2003年底,領導們決定既往不咎,解禁了他們之前的部分電影,但認爲電影分級的事,還得再等等看,並對這些導演說:“今天我們給你們解禁,但你們要明白,你們馬上就會變成市場經濟中的地下電影。”

2006年,張藝謀的《滿城盡帶黃金甲》上映,賈樟柯故意將《三峽好人》與其放到了同一天上映。

接受記者採訪時,賈樟柯滿是憤懣。

“我就想看看,在這樣一個崇拜黃金的年代,有誰還關心好人。”

最終,《滿城盡帶黃金甲》票房2.91億,豆瓣評分5.9,《三峽好人》票房30.8萬,豆瓣評分8.4。

與張藝謀合作過多次的製片人張偉平,對賈樟柯的大放厥詞很是不屑。“他那片子不就拿一金獅嗎?我們又不是沒拿過,都是我們拿剩下的。”

張藝謀則認爲賈樟柯“還是有怨氣”,認爲《三峽好人》票房失利與他無關,“他(賈樟柯)的失敗不是因爲我們的存在”。

相比於張藝謀在商業上的巨大成功,陳凱歌算不上出色,《趙氏孤兒》《荊軻刺親王》等許多影片譭譽參半,他說:“我想拍的題材都通不過,我不是沒試過。《霸王別姬》以後,怎麼說呢,是盯着我了……那你說你能夠怎麼辦呢?”

《霸王別姬》和《活着》之後,蘆葦的許多作品都沒能成。

跟陳可辛合作,改編《哈金》,講文革期間一個小人物如何被命運捉弄,陳可辛看了劇本,非常滿意。

但這片沒能立項。

蘆葦以自己因跳“貼面舞”被判成流氓的經歷,寫了個劇本《九夏》,請來葛優、葛存壯、謝園等人出演。

但開拍前得知當年的監獄題材電影全部不能拍。

跨過現實主義,蘆葦直奔歷史題材。

跟張紀中合作的大型電視劇《李自成》,已經寫了二十集。

但“大環境出了問題”,項目只好下馬。

後來,他幫吳宇森寫過一稿《赤壁》,但吳導一直想要“和平”。

蘆葦說這片子的主題絕對不可能是“和平”,於是不歡而散。

2006年,蘆葦跟王全安合作的《圖雅的婚事》擒了柏林金熊獎,但到了《白鹿原》,寫了幾年的劇本沒被採用。

2012年,王全安將《白鹿原》拍成了《田小娥傳》,次年,他在馬爾代夫跟田小娥的飾演者張雨綺補辦了婚禮。

時間來到2018年,中國導演協會年度表彰大會上,主持人讓導演系代表上前發言。

李雪健、張國立等演員,張藝謀、田壯壯等導演都站在臺上。

張國立下意識喊出了張藝謀的名字,張藝謀擺擺手,言下之意是不該我去。

幾乎與此同時,一旁的張建亞跨越幾個身位,直接將田壯壯推了出去。

1982年拍畢業短片時,張建亞是跟張藝謀、田壯壯合作的,後來身爲導演的他拍出了《貞觀之治》和《三毛從軍記》,但他還是說:“出了朱辛莊,我他媽只服田壯壯。”

田壯壯被推出來,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說道:“其實我們就是起承轉合的一代,但我們在這個社會裡,見到了人,見到了天,見到了地,知道什麼叫愛,什麼叫責任,什麼叫給予,我們後來把這些都放到我們的電影裡了,用自己的命來做電影,我想這可能就是我們這代人的一種態度吧。”

第一排從左至右:陳凱歌、田壯壯、張藝謀

最近幾年,張藝謀和陳凱歌都拍了許多電影。

前者有《影》《滿江紅》《狙擊手》《堅如磐石》等影片,幾乎一年一部,類型繁多。

後者則紮根主旋律,《我和我的祖國》之《白晝流星》、《長津湖》系列、國慶檔的《志願軍》,未來還有《志願軍2》和《志願軍3》。

《長津湖》成爲內地影史上最賣座的影片,《滿江紅》力壓《流浪地球2》,成爲今年春節檔票房冠軍。

但在口碑上,卻與兩人三十年前所拍的電影相去甚遠。

在B站等年輕化的平臺上,張藝謀開始變得抽象。

因爲多次啓用劉浩存這位年輕演員,因爲最近的多部影片舞臺化,熱衷於反轉,不落地,因爲《滿江紅》沒能完成的“一鏡到底”,他的一句“是不是很大膽”成爲鬼畜來源,動輒上百萬播放量。

陳凱歌在拍電影之餘,上綜藝當了導師,指導年輕演員演戲,調侃郭敬明的審美,帶着兒子陳飛宇一起拍戲,一句“阿瑟請坐”被網友笑了好多年。

在寫給廣西廠老廠長韋必達的信裡,張藝謀曾這樣說。

“也許,我們將來可能成爲藝術大師,名人,但我們永遠記得當我們年輕時,我們是怎樣起步,有人曾小心翼翼地攙扶我們……我們記着您無私無畏地支持保護我們,我們記着那些所有的事。”

在《少年凱歌》裡,陳凱歌曾寫過這樣一段話。

“當人們成年以後,他們是誰和他們想是誰,區別越來越小,由於社會,更由於自己。一代人隨風而去,難忘的終於是跳下囚車時好狂的一笑,慷慨,坦蕩。真的叛逆,因爲真的年輕。”

從兩人作品與觀衆見面的頻率來看,有許多事是確信無疑的。

比如他們的創作慾望還很強,記憶力還很好,也很年輕。

但是,他們真的還年輕嗎?

張藝謀,陳凱歌,請回答。

參考資料:《十三邀》 騰訊新聞

陳凱歌 「霸王」面壁 人物

陳凱歌:記秦國人——張藝謀

《陳凱歌和他的80年代》 三聯生活週刊

《電影編劇的秘密》蘆葦 王天兵

編劇蘆葦——中國電影界呈現出的現象很矛盾

《賈想1996-2008》賈樟柯

《少年凱歌》陳凱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