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漬向我傳達的真理

◎陳思呈

前幾天,趁着春天,我回了趟老家潮州的鄉下,到了赤鳳的山區,想看看村民們摘春茶的場景。

一般來說摘春茶是茶農最忙碌的時候,就在清明前後這段時間。我借宿的村民羣輝兄早上6點起牀,到山上開始摘茶,中午他用扁擔擔着兩筐新鮮茶葉回來,我過去掂了掂,問他有沒有50斤?他說倒也沒有,40斤吧。

偏偏三月雨多,下雨的時候不能摘茶,茶葉也沒法曬到太陽,對味道影響很大。下午如果遇雨,他只好在客廳心不在焉地喝茶。

我的這次採訪時間很短,收穫也不算多。摘茶的過程其實很單調,茶樹又高又密,茶農們戴着帽子,很難看出什麼細節。至於茶本身的知識,網上又有很多。

不過,我還是要寫一寫茶。

潮州這個地域有着一些標籤,有褒有貶。我自查過,多數標籤我都不符合。唯有一點是我作爲一個潮州人做得最爲專業的,就是喝茶。

白開水對我來說是一件很難忍受的東西。我每天起牀第一件事就是沖茶。這麼說吧,我喝茶喝到胃食管反流了,但我還是離不開它。

小時候,我奶奶在每天上午就開始衝功夫茶,估計她買了菜,做好了常規家務,覺得應該休閒一下,她就開始沖茶,然後邀請我也喝一杯。

有時候,她還有一個在我當時看來很不理解的行爲,就是端起其中一杯,專門去送給鄰居老嬸,她的妯娌,喝一杯。

大家知道的,功夫茶杯本來就小,別說端着走,連坐着拿起來都很容易燙手。這麼麻煩地送一杯茶去,有啥必要?再說別人也不會缺這麼一杯茶。

現在我知道,這杯茶,用拉康的話說,就是一個“能指”,它能指代很多東西,比如說“我現在很悠閒,我在享受我的悠閒”,“我邀請你也來分享我的悠閒”,以及也沒有什麼事要跟你講,但“相見亦無事,不來常思君”的狀態。

吾鄉人們沖茶會招呼一聲:“茶起”,這個起字特別傳神,流露了一種儀式感,彷彿舞臺幕布拉開,故事時間或者閒聊時間到了,而這種故事時間或閒聊時間,當然是需要分享的。人們總是用非常愉快的語氣說出“茶起”這句招呼的。

成年後我注意到,比較溫馨的家庭關係,會體現在這麼一個細節。如果是女主人或者男主人一個人在廚房忙碌,另一個家庭成員衝了功夫茶,也會把其中的一杯端到廚房裡去,給忙碌的那個人喝。

正因爲喝茶對我來說是童子功,所以喝茶的閾值一直在提升,導致我現在不但無茶不歡,還無濃不歡。

外地的朋友評價我喝的茶:看起來顏色像醬油,喝起來味道像中藥。

但我的感覺是,淡的茶裡面似乎含有水分——我知道這句話是病句——我覺得不徹底,喝的時候會着急,一種沒有被滿足、但本來可以滿足的、那種被吊着的難受。

我奶奶那一輩人把我喝的這種茶稱爲“燜茶飯”,就是茶葉放得很滿,像燜米飯那樣。還有一個說法也很生動,說:水溜縫才能進。

所以,必須只有功夫茶具才能做到這樣。這種茶具呢,還是用拉康的話說,依然是一個“能指”。

它是一個蓋碗配三到四個杯子。蓋碗裡的茶葉要放滿,水溜縫,每次都要倒空水,杯子特別小。這個型制意味着什麼呢?意味着沖茶過程很忙。

要不斷地衝水,不斷地倒出來,不斷地洗杯,因此,喝茶的流程也會被極大地拉長。喝每杯茶的頻率也在極大地增加。

簡單地說,就是人爲地使沖茶過程增加了難度。但一件事有了難度,會天然地成爲一個凝聚力。坐在一起的人,某個程度上都在關注喝茶這件事,再陌生的人也能拉近距離,因爲起碼有沖茶這件事可以一起做。

更重要的是,我們可以反過來說:這杯茶也能拉遠距離。

因爲有茶,這件類似於他者的事物存在,我們可以只聊聊眼前這杯茶,不必交淺言深,有違內心。

所以這個“能指”,它能指代一種可近可遠、可濃可淡的社交距離。

我一直覺得吾鄉的功夫茶真的很妙。這種設計非常妙。其次就是吾鄉因爲有了喝茶的習慣,所以邀請別人來家裡做客的時候,那種說法也特別妙。

如果邀請別人有空來家裡玩,會顯得很抽象,怎麼玩,玩啥?邀請別人有空來家裡吃飯,又顯得太正式,太隆重。邀請別人有空來聊聊,感覺好像有事。還有電視劇《潛伏》裡翠平是這麼說的:“有空來家裡炕上坐”,這固然親切可愛,但未必太過隨和了。

還是吾鄉的邀請最爲得體和輕鬆:“有空來家裡喝茶”。它顯得散淡又具體,進可攻退可守。避免了很多尷尬,又避免了很多用力過猛。

還有,我們的功夫茶具上,往往會有茶漬。

這也難免,每天喝茶,久而久之肯定會留下茶漬。但我又想說了,還是拉康哈,這些茶漬,它們也是一個“能指”。

吾鄉有一句諺語說:“假勤快纔去洗茶漬”。這句話的意思是,這些茶漬是不需要洗掉的,把這些茶漬洗掉的人,不是真的勤勞,是花時間做了一件沒必要、甚至掃興的事。

爲什麼茶漬不需要洗掉呢?因爲吾鄉認爲它們是好東西。

我現在想,這些茶漬指代的其實是之前每泡茶所留下的積累,所以它自帶芬芳,把每一泡茶的好處以某種形式疊加在一起。

如果能這樣去看待過去,其實是很好的態度,能夠把這些好的印記留存下來,每一次沖茶的時候,舊的茶依然能發揮作用,也就是說,當今天的我們在做任何事情時,過去的一切都在產生影響和推動。

但是,今天固然由過去所影響,今天也會反過來影響過去。爲什麼呢,因爲隨着今天的我們的見識和理解不同,我們對過去的看法也不同,同一件事,我們的解讀再也不是以前那樣了。

另外,我們今天所做的,也疊加在過去之上,像茶漬那樣,所以,從這個角度看,今天也影響了過去。

難怪梁啓超會把這種茶漬累累的茶壺用來解釋“業”,說業業相引,業力不滅。

這是茶漬向我傳達的真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