參加完姑父的葬禮,爲姑媽去留問題,我們與姑媽的繼子們產生分歧
姑媽的名字叫張秀蓮,1950年出生。記得小時候奶奶經常跟我們幾個孫子輩私底下唸叨,說姑媽這輩子命不好,就怪當初名字取錯了,那是黃連的連,苦八字。等我們上學了,奶奶再說的時候,我們就糾正說,姑媽的“蓮”是蓮花的蓮,跟黃 連不沾邊。可要是細想一下,姑媽這輩子的命運確實不順遂,奶奶彌留之際,最不放心的人就是姑媽。我的家鄉位於江淮之間的一個小村莊,祖祖輩輩以種地爲生。
爺爺一共弟兄4個,他是老大,奶奶是從小抱的童養媳,兩人成親時,就兩間低矮的茅草棚。那個年代的人孩子生得稠,爺爺奶奶膝下共5個兒女,大伯是老大,他腳下分別是姑媽、二伯、三伯和我父親。奶奶說她其實生了8個,2個生病夭折的,還有1個是“艱鉅”餓死的。磕磕跘跘中幾個孩子一天天長大,大人們要出工,也沒專人照看,都是大的帶小的。奶奶說,她這輩子經歷的苦難太多:戰亂、饑荒,就一樣好,沒出去討飯。每每感嘆時,奶奶就要對爺爺一番“控訴”,說他脾氣暴躁,大男子主義嚴重,本事不大,渾身毛病,要不是沒辦法抗爭,哪會跟他受一輩子罪?奶奶說這些我都相信,在我的記憶中爺爺確實在村裡人緣不好,外號“老白毛”。這裡的“白毛”可不是指頭髮白的意思,而是指某人渾不講理。正因爲爺爺不論理,不但街坊四鄰不說他好,連本家的幾個親兄弟也懶得沾他。
而奶奶又是典型的逆來順受,敢怒不敢言,要不爺爺脾氣上來,連她一起打。姑媽雖說是爺爺奶奶唯一的女兒,不但沒被另眼相看,反而吃苦受累最多的就是她。因爲窮,姑媽幾乎沒穿過新衣服,黑黑的皮膚,除了個頭1米6幾外,長得也不好看,而且右眼有一塊疤痕。聽奶奶說,那是姑媽小時候害“偷針谷”留下的後遺症。因爲爺爺重男輕女思想嚴重,所以姑媽連學校門朝哪邊開都不知道,成天除了做家務,就是帶那幾個挨肩大的弟弟。
大人在村裡人緣不好,連孩子們都跟着倒黴。姑媽只要一出門,手裡拉着1個,背上揹着1個,姐弟幾個衣衫襤褸,引來村裡那幫半大小子的嘲笑,也不知道他們在哪學的順口溜,跟在姑媽他們後面起鬨喊道:老大光棍,老二棍光,老三害疔瘡……氣得姑媽撿起地上的泥疙瘩朝他們投擲,這幫搗蛋鬼們在嘻嘻哈哈鬨笑聲中散去。直到二伯、三伯大了,村裡的孩子纔不敢欺負他們。轉眼間,大伯已是20出頭的大小夥子了,因爲他和姑媽掙工分,家裡條件慢慢好轉起來。那時候蓋房買不起磚,爺爺倒也能吃苦,他帶着幾個孩子起早貪黑用腳操泥拓土坯,蓋了三間土坯房。
費了九牛二虎之力給大伯娶上了媳婦,眼瞅着姑媽也到了談婚論嫁的年齡。都說“一家養女百家求”,雖然姑媽長相一般,但她人品好,又能吃苦耐勞,總歸有“合頭的帽子”,所以前來提親的也有不少。但爺爺找各種藉口都回絕了。其實他那點鬼心思是“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他就想把姑媽多留幾年,給家裡掙工分,給幾個兒子把婚房蓋上。就這樣,一拖再拖,直到把二伯母娶進門,爺爺才肯鬆口,28歲的姑媽終於跟鄰村的一個年輕人定了親。姑媽出嫁的時候挺寒酸,除了兩牀被子,連只漱嘴缸子爺爺都捨不得讓奶奶買,說那是窮講究。當然,他對男方提的要求卻是一套一套的:什麼“離娘肉”啦,什麼“四色禮”啦,等等,一點不含糊。所以姑媽從進婆家門的第一天起,就沒給那家人留啥好印象,都嘲笑說她孃老子是“鐵公雞”。
姑媽嫁的這戶人家也是弟兄好幾個,窮得叮噹響。不過也不奇怪,要不是家窮、人醜,誰會等到三十歲娶親?其實那時候窮也不怕,只要兩口子齊心協力,兒女繞膝,日子也有奔頭,可姑媽婚後好長時間,肚子不見動靜。剛開始奶奶偷偷摸摸帶着姑媽看過中醫,也開了不少方子,但全都是徒勞。慢慢地,姑媽的婆家人都看姑媽橫豎不順眼,妯娌們譏諷,公婆不待見,連那個又黑又瘦的姑父,也動不動罵罵咧咧,後來還對姑媽動起來武。姑媽不識字,總認爲不生養就是自己的錯,即便受氣也不敢反抗,更不敢回孃家告狀。終於有一天,因爲姑媽家有隻老母雞經常在外丟蛋,後來被姑媽跟蹤發現,原來就在她三妯娌家雞窩裡蹲着呢。按說逮回自家的雞,是天經地義的事,可她的三妯娌上來就跟姑媽撕扯起來,罵她“絕戶頭”,“大笤帚掃”的。那邊公婆不但不勸架,反而火上澆油,到最後姑媽的那個小叔子,走上前就是一腳,直接把姑媽踹倒在地。姑媽村裡有個賣貨郎挑的,全程目睹那天的情景,後來他到我們村來,就把那天全家人欺負姑媽一個人的事,告訴了我奶奶他們。我父親他們都是血氣方剛,哪能讓別人如此欺負自己的姐姐,所以當時他們就抄起大鍬把,幾個人跑到姑媽的小叔子家,噼裡啪啦砸個稀巴爛。當然,把姑媽也帶回來了,我父親說:“姐,跟我回家!有我一口吃的,絕不餓着你!”姑媽回孃家後,就跟爺爺奶奶和我父親一起生活,因爲那時候只有我父親還沒成家。望着被自己耽誤了幸福的女兒,爺爺那時候也心存愧疚,脾氣也不那麼暴躁了,只可惜他自己的身體卻一天不如一天。姑媽望着一雙年邁的父母,還有一個連婚房都沒蓋好的弟弟,她又開始如老黃牛般的奉獻。那幾年家裡的責任田就是姑媽“挑大樑”,因爲我父親農閒時在外做木匠,忙的時候纔回來待幾天,爺爺奶奶地裡活幹不了,就養豬養雞鴨。在全家人的努力下,父親的婚房蓋好了,也娶了親,隨着我的呱呱落地,爺爺奶奶長舒了一口氣,4個兒子總算都落定下來了!可眼前這個離了婚的女兒,又讓他們犯愁,總是在家也不是長久之計啊。其實姑媽在家那幾年,上門說媒的也有,但姑媽前段婚姻留下的陰影太深,她都一一拒絕了,連面都不見。我7歲那年爺爺去世了,1年後舅奶奶親自給姑媽保媒,介紹的是一個鍛造廠工作的城裡人,喪偶,家裡有2男、1女共3個孩子。剛開始姑媽不願意,擔心跟繼子女相處不好,但經不住奶奶和舅奶奶的苦苦相勸。舅奶奶說,這個大劉是轉業軍人,在廠裡還是幹部,幾個孩子都大了,又不用拉屎拉尿,關鍵跟了大劉,往後就不用種地了。或許是“軍人”這2個字打動了姑媽那顆受傷的心吧,姑媽最終同意嫁給那個比自己大8歲的大劉。再婚後的姑媽並沒有想象中的那麼輕鬆,她不但操持着一家5口人的飲食起居,還要跟3個繼子女們的磨合。後來聽姑媽說,姑父的大兒子劉金對她挺尊重,女兒劉麗跟她不冷不熱,倒也相安無事,就是那個小兒子劉銀很勞神,逃學、打架鬥毆,有一次還被關了一個星期,氣得姑父罵道,讓那個小兔崽子自生自滅。但姑媽說,小孩子走點彎路正常,放任不管就是做孃老子的責任。孩子怪可憐的了,從小沒了媽,你不管、我管!我去求情,讓我跪三天三夜都行!最終,在姑媽的軟磨硬泡、苦苦相求下,姑父託戰友疏通,再說情節不嚴重,總算把劉銀“撈”了出來,也算是給了劉銀一次教訓。而姑媽對劉銀所做的一切,被劉金和劉麗兄妹倆看在眼裡、記在心裡,他們知道這個後媽的良苦用心。從此後,這家人終於上了正軌:老大劉金當兵,後來提幹;女兒劉麗考上了一所大學;那個姑父嘴裡的“廢鐵”劉銀,也改邪歸正,雖然學習成績不好,但他腦子靈,後來在姑父和姑媽的支持下,劉銀幹起了個體戶,生意做得風生水起。三個繼子女在姑媽老兩口的操持下,都成了家,女兒劉麗沒有婆婆,她坐月子的時候,姑媽跑到八百公里外的石家莊,伺候月子;老大劉金轉業後也回到城裡工作,孩子上學接送都是姑父他們負責。而那個劉銀,姑媽說攆都攆不走,雖然後來沒住在一塊,但劉銀一家三口時不時過來,說張媽媽做飯最合胃口。當然,他們兄妹仨都很孝順,姑媽的吃穿戴,姑父的菸酒茶,全是他們買。後來在不知不覺中,他們兄妹仨把“張”字去掉,直接喊姑媽爲“媽媽”。姑媽老兩口子住着140平米的一樓帶小院,這是姑媽特意挑的,她說歲數大了,一樓進出方便,關鍵還能種菜養花。姑媽也就是隨後幾年,過上了安逸的日子。但好景不長,姑父有三高,平時也不忌嘴,有一年突發腦梗,在ICU躺了十多天,纔算闖出了鬼門關。從此後,姑媽又開始照顧不能自理的姑父。三個子女心疼姑媽一個人伺候不了,就準備出錢僱保姆,結果被姑媽阻攔住了!姑媽說,你們掙錢也不容易,孩子大了,花錢的地方太多,我身體還行,伺候老爺子沒問題。就這樣,姑媽一伺候就是6年,直到上個月13號,姑父在睡夢中去世。這麼多年,我們這個大家庭日子一天天富裕起來,但心裡時刻惦記着姑媽,姑媽日子過得好,我們就高興,反之,也跟着揪心。逢年過節,我們每家都會派代表去拜訪姑父和姑媽,他們老兩口想去農村看看,我們就接過去小住。在接到姑父去世的消息,除了大伯身體不好沒去弔唁外,二伯、三伯、我父親和我們這些小字輩,都去了。安葬完姑父的後事,其他人都回去了,只有我們父子和大堂哥留了下來,等姑父三天“完煙”。那天中午燒紙回來,姑父的兒女們都在家,我父親就對他們幾個說:“你們的父親走了,我也準備把我姐接回去了。”剛開始他們幾個沒聽明白,以爲是接姑媽回去散散心,所以老大劉金說:“行,讓媽在老家小住幾日,過幾天我們開車去接。”父親聽到這愣住了,大堂哥對劉金他們幾個說:“我爸和幾個叔叔已經給我姑媽整理好了兩間房子,往後就讓我們幾家給姑媽養老了。”我在一旁點頭,說:“我們臨來時開了一個家庭會議,這是全家一致同意的方案。因爲姑媽一輩子不容易,在做姑娘時就吃了不少苦,後來嫁給那一家,更是人間地獄。好在老天有眼,遇到你們一家人,姑媽總算過了幾年好日子……”不等我把話說完,小兒子劉銀“騰”一下子站起來了,他大聲說道:“憑啥不讓我媽媽回來?你們跟我們商量了沒有?真是自作主張!沒錯,農村空氣好,但醫療條件肯定跟不上,讓我媽小住可以,不能常住!”劉銀剛說完,劉金和劉麗兄妹倆也反對。劉金說:“我們住的都不遠,完全能照顧好媽媽,”劉麗說:“媽媽爲我們這個家奉獻這麼多年,難道我爸走了,就把媽攆走?那今後我們兄妹幾個怎麼做人?我也不同意!媽到時候實在老了,沒了自理能力,我們幾家輪流管!”我們幾個爭得面紅耳赤,一個不服一個,不知道的,還以爲大家在爭財產呢。姑媽流着淚看着我們,不停地擤鼻涕,兩個兒媳婦坐在旁邊不斷地安慰着她。好不容易把姑媽勸住不哭了,姑媽紅腫着眼睛,對衆人說:“孩子們啊,你們真是太讓我感動了!想不到我這個沒用的老太太,居然還有人爭搶!我這輩子來到這個世上,值了!”後來通過協商,大家達成協議:姑媽以城裡爲主,在身體條件允許的情況下,可以回農村小住。把姑媽的生活安排好後,劉金兄妹三個一直將我們送出門。劉銀動情地對我父親說:“小舅,你儘管放心,我們一定會好好照顧我媽媽的,沒有她,就沒有我的今天,做人不能忘本!我們一定讓媽媽晚年生活幸福無憂!”今年年三十上年墳時,我一定告訴爺爺奶奶,讓他們放心,姑媽的命不苦,她用無私和善良,換得一羣懂得報恩的子女,願姑媽健康長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