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士倒在搏擊臺上：一名中國留學生的危險跨界和人生鉅變
很多時候，26歲的雷震寰（Zhenhuan Lei，音譯）會睜着眼睛，盯着天花板，沒人能知道他在想什麼，如果還有意識，他是否會後悔參加那場致命比賽。
雷震寰是一名就讀於加拿大溫哥華不列顛哥倫比亞大學化學系的中國博士留學生，在加拿大學習和生活了5年。2023年10月14日，他因業餘愛好參加了一場當地的初學者搏擊比賽，被一名職業選手打至重傷，成了“植物人”，至今仍處於昏迷狀態。
今年2月，雷震寰的母親李瑩（Ying Li，音譯）委託律師將賽事組織方和涉嫌重擊兒子的對手告上加拿大法庭，加拿大羣衆搏擊賽長期存在的安全資質隱患問題隨即浮出水面，當地一些大型羣衆搏擊賽事被叫停。
律師告訴南都、N視頻記者，在過去的5個多月裡，這位單親母親遊走於加拿大和中國，除了照顧已成植物人的兒子，她也不斷奔走維權。在律師提供的一份翻譯成中文的聲明中，她寫道：“我彷彿經歷了一場死亡。”
26歲的雷震寰至今仍處於“植物人”狀態。
危險比賽
2023年10月14日，雷震寰參加了一場在鄰校加拿大西蒙菲莎大學舉辦的加拿大西部搏擊錦標賽，那是一場被宣傳爲“輕度”“可控”的搏擊比賽。
南都記者從“加拿大西部搏擊錦標賽”官網查詢獲悉，比賽級別根據參賽者接受訓練的年限不同，依次分爲新手、中級和進階三檔。雷震寰所報的項目是“新手”級別中18歲以上的“輕度連續踢拳”。
“任何曾經作爲職業選手參加過比賽的人都沒有資格參加本次活動。” 比賽官網強調。
然而，賽場上迎接雷震寰的，卻是剛從泰國打完職業比賽回加拿大的選手。
南都記者從雷震寰母親委託起訴的律師埃裡克·馬格拉肯處獲得了一份起訴書，其中通過證據收集，詳細回顧了雷震寰當日參加比賽的過程。
起訴書顯示，當日雷震寰參加了三場比賽。
南都記者在社交網站上找到一段雷震寰當日參加第一場比賽的視頻。視頻中，他和對手都戴着拳擊頭套、護脛和拳擊手套，在不到2分鐘的比賽中，雷震寰獲得了勝利。
據悉，當時下一場的對手坦納·斯卡爾一直在場邊觀戰。
根據起訴書，在第二場比賽中，他被坦納·斯卡爾用超出規則允許的動作和力道毆打，表現出受傷的跡象，很快落敗。但主辦方和裁判沒有因此確認他的健康狀況或中斷比賽，反而宣佈由於比賽採取“雙敗淘汰制”，他需要在不長的休息時間後再打一場比賽。
在最後一場比賽中，雷震寰受到了對手更多超出規則允許的攻擊，裁判和工作人員依然沒有中斷比賽。比賽結束後，“他表現出嚴重受傷的跡象，嘔吐不止，昏迷不醒”。
“現場沒有任何一位工作人員及時發現雷震寰的異常，比賽照常進行着。”拍下雷震寰第一個比賽現場視頻的當地人奧利昂·文森特在接受當地媒體採訪時表示，比賽期間，在體育館內沒有一位醫生或護理人員。雷震寰昏迷90多分鐘後，救護車纔將他送往醫院。
訴訟書中強調，嘔吐並失去知覺是人腦受到損傷的明顯跡象，現場工作人員的疏忽讓雷震寰錯過了黃金的搶救時間，“每一分鐘都至關重要”。
涉事比賽現場。
年輕的化學博士
“突然有一天早上，我在中國接到加拿大一家醫院的電話，通知我兒子重度昏迷，需要進行手術，以免失去生命。即使做了手術，也不能保證能救活他。他們要求我決定是否繼續手術。”李瑩通過律師向南都記者轉達書面聲明，回顧了她收到噩耗的過程。
“我流着淚同意了，迫切希望他能活下來。”李瑩說，“手術很成功，但一個前途無量的科學家、一個雄心勃勃的年輕人，現在卻每天躺在病牀上，望着天花板發呆。”
在李瑩眼裡，兒子是一個開朗、英俊、善良、熱愛生活的年輕人。
雷震寰在“領英”平臺的資料顯示，2016年秋，雷震寰從北京一所高中畢業後，進入北京交通大學和加拿大滑鐵盧大學的中外合作辦學項目攻讀納米材料與技術專業。本科畢業後，他又選擇了不列顛哥倫比亞大學化學系的直博。
雷震寰在加拿大不列顛哥倫比亞大學化學系的學妹李靜（化名）告訴南都記者，因爲在不同的課題組，她與大她一屆的雷震寰交集並不算多，但在她眼裡，雷震寰是“學霸式”的人物。她表示，雷震寰所在的課題組在化學-生物交叉科學的實驗樓，主要研究腸道益生菌，“這是一個被公認較難的課題。”
南都記者留意到，2021年，雷震桓曾以聯合第一作者的身份在由美國化學學會出版的一流學術期刊《化學生物學》上，發表了《針對人類腸道微生物羣進行配置：膳食 β-葡聚糖利用的分子機制》的文章。
雷震寰的另一位博士同學張嚴（化名）向南都記者形容，雷震寰是一個充滿活力和熱情的人。“大家學業很繁忙，但學業之外，他喜歡呼朋喚友組織聚餐和出遊活動，是個很會享受生活的人。”張嚴說，“大家都很痛心，學校都在避免提及這件事。”
除了熱愛生活，雷震寰對運動的熱愛也有跡可循。
南都記者在北京大學體育教研部官網上看到，2017年5月，雷震寰作爲北京交通大學的格鬥運動社團代表，參加了在北京大學舉辦的首屆首都高校交流賽，並在散打76公斤組獲得亞軍。
“兒子在單親家庭長大，是我唯一的孩子。我所有的心血都傾注在他身上，把他養育到現在實屬不易。就在他即將完成博士學業的時候，一切希望破滅了。”李瑩說。
在同學眼裡，雷震寰熱情、熱愛生活。
失職與欺瞞
加拿大西部搏擊錦標賽的報名信息顯示，報名該比賽需要繳納75加元（摺合人民幣約400元）。然而，這個已舉辦了多年的羣衆搏擊賽事，卻是並未通過法律許可的“地下黑拳”。
訴訟書稱，爲了削減成本，比賽組織者試圖規避省裡對跆拳道比賽的安全規定，將比賽稱爲“輕度連續踢拳”，因此，加拿大世界跆拳道和空手道聯盟在法律上無法批准該賽事，但這實際上就是一場跆拳道比賽。而比賽地點——西蒙弗雷澤大學也未確保其設施得到合理使用。
根據賽事官網，承辦賽事的是一家名爲“挑戰製作”的格鬥經紀運營公司，但事實上不列顛哥倫比亞的註冊團體信息系統顯示，“挑戰製作”在2020年年末已經被註銷解散，辦賽期間只是徒有其名。
南都記者留意到，在2022年，“加拿大西部搏擊錦標賽”就曾因爲缺乏必要資質，收到過當地體育賽事監管機構的警告。
南都記者從不列顛哥倫比亞競技委員會官網上查詢到，在不列顛哥倫比亞省內，舉行非職業的格鬥比賽都需要通過該委員會覈定。加拿大的絕大多數省份和領地也都遵循由該地競技委員會掛帥的監管模式，依此對非職業自由搏擊類比賽的裁判、場邊醫生和技術官員提出詳細的標準，一些地區還要求組織者參與必要的課程培訓。
但該監管模式的執行效果明顯不如人意。
一位關注雷震寰事件的當地搏擊愛好者在接受媒體採訪時表示，由於拳館負責人認爲申請和審批流程過於繁瑣，大多數拳館私下舉行的非職業比賽並沒有獲得這樣的資質。這樣的“地下黑拳”在加拿大並不罕見，它們的危險可謂無處不在。
據悉，因雷震寰事件，當地一些大型羣衆格鬥賽事已被叫停。
此外，訴訟書也提到，在第二場比賽中重傷雷震寰的坦納·斯卡爾，曾在泰國參加過“在加拿大亞省被歸類爲職業比賽的比賽”，但他卻依然出現在新人組之中。
有過職業比賽經歷的坦納·斯卡爾報名了該業餘比賽的新手組，無人進行報名資質審覈；當職業選手上了賽場，用超出規則允許的力道和方式擊打雷震寰，無人發現問題並中斷比賽；雷震寰受傷並表現出跡象，無人觀察到並中止比賽；雷震寰昏迷不醒，無人及時實施救治。
“是對手的有意欺瞞、賽事主辦方和現場工作人員的連環失職，共同釀成這場悲劇。” 訴訟書寫道。
漫長的旅程
事發10天后，李瑩便飛到了加拿大。如今，5個多月過去，律師埃裡克·馬格拉肯向南都記者表示，雷震寰仍處於昏迷狀態。
哥倫比亞省新威斯敏斯特市的皇家哥倫布醫院的兩名醫生出具了相同的宣誓證詞：“雷震寰的病情幾乎沒有好轉的可能，或者說他將來能夠照顧自己的可能性很小。”
“此時此刻，我只想盡快回到中國，接受高壓氧治療。也許這能幫助他恢復一些能力。這纔是最重要的，哪怕只是一點點改善，比如能自己吃飯。每天看着他，我感到非常難過。”李瑩在一則籌款聲明中表示。
她還表示，“我也快到極限了。我想去看急診，但又捨不得花錢。”原因是，她需要攢錢爲兒子購買回中國治療的機票。回國後的治療包括高壓氧治療、顱骨修復手術、幹細胞等。
“任何可能對他有幫助的治療，如鍼灸、按摩和傳統中醫，只要對他有好處的我都要去嘗試。”李瑩說。
李瑩和雷震寰。
去年12月，埃裡克·馬格拉肯幫雷震寰在全球最大籌款平臺GoFundMe上發起衆籌。南都記者留意到，這次衆籌的目標金額爲25萬加元，目前已有600餘人參與捐款，湊到3萬加元款項。
今年2月末，李瑩帶着兒子乘坐需花費數萬美元的醫療航班回國，目前在北京的一家醫院接受治療和護理。
2月16日，馬格拉肯代理了雷震寰的民事訴訟。在他的幫助下，李瑩將包括涉事賽事主辦團隊和將兒子打成重傷的對手坦納·斯卡爾等相關個人和團體告上了不列顛哥倫比亞省最高法院。
訴訟文件中指控主辦方在報名資質審覈中失職、執裁不力、安全預案不足，同時指控坦納·斯卡爾在資質上的故意欺詐和在比賽中的犯規毆打，主張雷震寰和他的母親需獲得相應賠償。
埃裡克·馬格拉肯向南都記者表示，目前該訴訟還在早期階段，被告尚未向法庭提供任何辯護證據。“這將是一個漫長的過程。”
對於李瑩來說，漫長的不僅是訴訟。
“現在，我不得不踏上另一段旅程：照顧他的未來生活。”
出品：南都即時
統籌：南都記者 向雪妮 餘毅菁
採寫：實習生 鄭鈺純 南都記者 餘毅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