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宮「中國通」誤判:老布希總統的「六四矛盾」
「六四天安門事件」的慘劇,世界看見了嗎?圖爲1989年6月5日,民衆遭鎮壓的流血場面,照片對外曝光。 圖/美聯社
2018年11月30日,美國前總統老布希辭世(George H. W. Bush),身後功過再度成爲世人議論的焦點。當上總統之前,老布希的從政資歷已累積豐富的涉外經驗,外交也確實是他的強項,他在4年總統任內見證蘇聯解體與東歐民主化、打贏波斯灣戰爭,鞏固美國的世界霸主地位——唯獨對於「中國」,老布希卻留給後世一個未解的難題。
1989年6月4日,老布希就任總統不到5個月,中國發生了震驚世界的「六四事件」;中國政府至今對此諱莫如深,只用「1989年政治風波」指稱這起事件。1989年6月6日,中國國務院官員袁木在國際記者會上表示,這起事件導致300人死亡、數千人受傷;但不到兩個星期後,他接受美國全國廣播公司訪問時卻改口說:天安門廣場上「沒打死一個人」。
1999年6月,美國國家安全檔案館出版《1989 天安門廣場:解密的歷史》一書,首次公佈美國國務院的六四事件相關檔案,此後數年各國檔案陸續解密,外界終於得以一窺究竟。根據英美等國的解密檔案,這起事件至少造成1萬人死亡。
六四事件改變了中國的命運,它讓中國共產黨藉由經濟開放延續一黨專政,也讓世界颳起「中國崛起」旋風,紅色力量蔓延全球——在30年前的歷史轉折點上,老布希主政的美國扮演什麼角色?
「六四事件」發生時,老布希才就任美國總統之位不到5個月。在30年前的歷史轉折點上,老布希主政的美國扮演什麼角色?圖爲1989年2月,老布希上任後不久,隨即出訪中國。 圖/美國駐中國大使館
▌「蘇中破冰」的美國焦慮
時序拉回1989年春夏之交。國際上,戈巴契夫(Mikhail Gorbachev)正推動蘇聯政治改革,1989年初首度實施蘇聯人民代表大會直接選舉;同年5月,匈牙利開放邊境,東歐的鐵幕開始鬆動。當時中國正面臨改革開放以來的經濟瓶頸,政府無力控制通貨膨脹與失業率;政治上,官員貪污腐敗的問題日益嚴重,中共高層則深陷派系鬥爭。
1989年5月4日,爲追悼開明派領導人胡耀邦,北京市民與大學生開始聚集在天安門廣場,人數最多時高達百萬。羣衆對胡的哀悼,在躁動的氛圍之下,很快轉化爲政治訴求。他們呼籲政府推動政治改革,實施民主。
就在天安門前山雨欲來之際,戈巴契夫於5月15日至18日訪問北京,這是蘇聯與中國交惡30年以來,雙方高層首次正式晤談。當時戈巴契夫希望調整國際路線,積極改善與中國的關係,舒緩內部壓力。天安門廣場上的學生也決定利用這個時機點,開始絕食。
天安門前山雨欲來之際,戈巴契夫於5月15日至18日訪問北京,這是蘇聯與中國交惡30年以來,雙方高層首次正式晤談。圖爲戈巴契夫(左)與鄧小平(右)1989年5月雙方會面時碰杯飲酒。 圖/美聯社
當時戈巴契夫希望調整國際路線,積極改善與中國的關係,舒緩內部壓力。天安門廣場上的學生也決定利用這個時機點,開始絕食。 圖/美聯社
他們認爲,迎接戈巴契夫的外交儀式必定安排在天安門廣場,更激烈的抗議行動可作爲談判籌碼,或透過戈巴契夫間接影響中共。然而,戈巴契夫的歡迎儀式改在北京首都機場舉行,蘇中會談後,雙方也正式宣佈中蘇兩國關係實現正常化。
華府方面研判,鄧小平有能力控制情勢、避免過激的反應,天安門前的抗爭應該可以和平落幕。以國務卿貝克(James Baker)爲首的美國外交系統比較擔心的是——蘇中破冰將影響美國利益。於是美國海軍艦隊搶在戈巴契夫到訪之前駛抵上海,與解放軍進行敦睦行動,向蘇聯展示美中之間的緊密關係。
但深諳中國問題的美國駐中大使李潔明(James R. Lilley)立刻向國務院表示疑慮,他認爲:在中國民運當前之際,美國卻向北京當局高規格示好,這是極大的失策。果然,戈巴契夫的訪問結束後,5月20日,北京宣佈戒嚴;6月4日,解放軍開進天安門廣場實施清場。美國即將面對1972年以來,美中關係最尷尬的時刻。
美國駐中大使李潔明認爲:中國民運當前,美國向北京當局高規格示好,是極大的失策。6月4日,解放軍開進天安門廣場實施清場。美國即將面對1972年以來,美中關係最尷尬的時刻。圖爲1989年六四事件的歷史照片。 圖/美聯社
▌中國六四鎮壓:美國外交的「左右爲難」
6月5日,天安門血腥鎮壓後第二天,老布希在白宮召開記者會。他譴責中國使用武力鎮壓的行爲,表示美國政府、國會及人民,與全世界追尋自由民主的人們站在一起。老布希進一步宣佈,美國將採取以下制裁措施:中止所有政府間交易行爲及軍售、中止雙方軍事人員互訪、延長中國留學生在美停留期、透過紅十字會對傷者提供人道救援及醫藥協助。
但話鋒一轉,老布希也強調,當下並不適合做出情緒化的反應,而必須理性、謹慎、考量長遠利益,並認知到中國複雜的內部問題。他表示,美國自1972年以來與中國展開互動,已讓中國走在開放與自由化的道路上,如果讓中國走回封閉的老路,將會是一場悲劇。他指出,共產國家的民主化過程並非易事,國際必須以激勵取代壓制,持續透過交流,讓中國與世界分享共同利益,才能讓中國走向開放。
就在7月1日,六四事件發生後不到一個月,美國國家安全顧問斯考克羅夫特(Brent Scowcroft)、副國務卿伊格爾伯格(Lawrence Eagleburger)在老布希的授意下秘密飛抵北京。他們向鄧小平解釋,制裁措施是基於外界壓力而不得不然,希望中國政府能寬大對待異議人士,好讓美國政府說服輿論,以減輕制裁。這趟秘密外交行動,直到兩人在當年12月再度訪問北京時,才被媒體披露。
天安門血腥鎮壓後第二天,老布希在白宮召開記者會,譴責中國使用武力鎮壓;但話鋒一轉,老布希也強調,當下並不適合做出情緒化的反應,而必須理性、謹慎、考量長遠利益,並認知到中國複雜的內部問題。 圖/美聯社
國會對於白宮一手實施制裁、另一手卻派遣密使修好的作法感到憤怒。民主黨議員抨擊老布希向戕害人權的中國政府磕頭,還對美國人民說謊,嚴重損害美國的國際威信與形象。老布希則解釋,高層互訪是爲建立有效的訪查管道及溝通方式,他強調中國擁有數以億計的人口,具有重要戰略地位,美國絕不能孤立中國人民。
由於老布希堅持對中國釋放善意,國會決定立法反制;在民主黨籍衆議員裴洛西(Nancy Pelosi)的努力之下,通過《1992年中國學生保護法案》(Chinese Student Protection Act of 1992),授予綠卡給當時在美國的5萬多名中國公民(即所謂「六四綠卡」)。
老布希雖然賭上政治生命,努力修復美中關係,卻未獲得中共正面迴應。鄧小平拒絕就武力鎮壓作出任何讓步,對於釋放異議人士交換取消制裁,也毫無興趣。鄧告訴斯考克羅夫特,華府應該爲制裁中國負起全責,中方則悉聽尊便。
民主黨議員抨擊老布希向戕害人權的中國政府磕頭;國會在民主黨籍衆議員裴洛西努力下,通過《1992年中國學生保護法案》,授予當時在美國的5萬多名中國公民所謂的「六四綠卡」。圖爲1990年6月,裴洛西(左)迎接八九民運的流亡學生領袖柴玲(右)。 圖/美聯社
斯考克羅夫特回國後,老布希還寫了封親筆信給鄧,感謝鄧接見他的特使,並表示美國已與日本達成共識,將移除當年年度G7高峰會公報裡,譴責中國的文字。但鄧毫不領情,僅回信表示:美國必須負責解除對中國的制裁。
在美中雙方均有意讓風波儘快落幕的默契之下,六四事件的外交餘波並未持續太久。1990年5月,美國決定延長中國的最惠國待遇;1991年,國務卿貝克訪問中國,中國則在聯合國安理會對於出兵科威特投下棄權票,向美國釋出善意;1992年,主導天安門清場的要角——國務院總理李鵬訪美。
六四事件後不到三年,制裁措施已全部取消,美中關係大致恢復。
六四事件後不到三年,制裁措施已全部取消,美中關係大致恢復。圖爲1992年,當年主導天安門清場的要角——國務院總理李鵬(圖後排中間)——訪美,與老布希(圖前排中間)席間開會。 圖/美聯社
▌老布希的對中政策
對於老布希處理六四事件,華府外交圈多半抱持肯定,認爲他穩健務實,保護美中關係免於破裂;反對論者則認爲,老布希事前誤判情勢發展,事後又進退失據。持平來說,老布希對於中國的期待,確實並非只是一廂情願。
天安門事件發生之前,美國與中國的關係仍維持1972年以來的熱絡,且有加溫趨勢——中國自1979年改革開放以來,逐步對世界打開大門,在美國的協助之下,中國大量引入西方投資,每年也有數以萬計的中國留學生赴美求學。朝自由民主邁進,似乎是大勢所趨。
此外,老布希相當瞭解中共內部的權力生態。1989年初,美國政府內部就研判,中共總書記趙紫陽的權力地位相當薄弱,加上改革開放後經濟及社會問題層出不窮,趙又始終無法在軍方建立威信,極有可能在內部鬥爭下垮臺。美國相當清楚,要維持與中國的長期穩定關係,必須把交涉重點放在握有實權的軍系領導人,而非搖搖欲墜的開明派。六四事件當時,美國政府對於聲援中國民主運動,因而顯得相當剋制。
老布希相當瞭解中共內部的權力生態。1989年初,美國政府內部就研判,中共總書記趙紫陽的權力地位相當薄弱,加上改革開放後經濟及社會問題層出不窮,趙又始終無法在軍方建立威信,極有可能在內部鬥爭下垮臺。圖爲1989年2月,老布希與趙紫陽(右)會面。 圖/美聯社
六四事件使老布希陷入兩難。身爲自由世界的領袖,他必須制裁中國,然而基於國際戰略考量,爲了不讓外交倒退,他必須保護美中關係。處理六四事件的兩面手法,是經過精密計算的結果。
解密檔案顯示,1989年6月1日,老布希訪問英國時,已與首相柴契爾(Margaret Thatcher)針對中國問題達成共識:戰略利益至關重要,必須避免任何突發事件破壞對中關係。布希明確表示:「我們不希望把中國人趕入蘇聯的懷抱裡。」1980年代起,柴契爾就與中國密切協商香港移交問題,她也贊同老布希的立場,認爲西方國家應避免介入中國的內部問題。
柴契爾主要是基於英國的利益,老布希背後卻有更復雜的因素。直至1990年代,美國外交圈的核心人物,幾乎全是尼克森(Richard Nixon)、季辛吉(Henry Kissinger)主政時,培養出來的共和黨菁英官僚;而尼、季兩人一手打造的「聯中抗蘇」路線,非但影響政府部門決策至深,更是不能打破的鐵律。
尼克森(Richard Nixon)、季辛吉(Henry Kissinger)兩人一手打造的「聯中抗蘇」路線,非但影響政府部門決策至深,更是不能打破的鐵律。圖爲1973年,美國國務卿季辛吉(左)與中國國務院總理周恩來(右)在人民大會堂舉杯飲酒。 圖/美聯社
▌「老朋友中國」:做不成民主的好朋友?
美國對中國開始實施制裁後不久,尼克森與季辛吉就致電白宮,強烈表示不能讓國會民主黨人對六四事件的反應,阻撓既定的中國政策。駐中大使李潔明支持對中國實施制裁,更庇護異議人士方勵之夫婦長達18個月,後來成功讓方流亡美國,但他同時也反對讓美中關係生變,極力促成華府派遣密使赴中。
除了政治框架及決策結構,老布希自己的中國情結恐怕也影響了他的判斷。1972年尼克森秘密訪問北京,就是時任聯合國大使的老布希居中促成;1974年至1975年,老布希擔任北京聯絡處主任,當時美中尚未建交,這個職位實際上就是大使。14個月的日子裡,他迅速融入紅色中國的生活,北京市民時常見到老布希夫婦並肩騎着單車穿梭衚衕。他也吃烤鴨、學中文,致力與北京政界人士建立關係。
1982年5月,老布希以副總統身份訪問中國,爲雷根政府後來簽署《八一七公報》鋪路;1989年2月,甫當選總統的他,在就職前一個月就訪問中國,充分顯示中國對他的重要性。
除了政治框架及決策結構,老布希自己的「中國情結」恐怕也影響了他的判斷。圖爲1985年,老布希退休後與其夫人芭芭拉(Barbara Bush),在中國廣西桂林旅遊。 圖/美聯社
上任後,他派遣在中國出生長大、中情局時代就跟隨他的「中國通」李潔明出任大使。基於深厚私人交情,李在外交圈無異是布希的分身,由他出任大使,充分展現老布希對中國的禮遇。直到胡錦濤時代,老布希與中國建立的交情,也嘉惠於小布希(George W. Bush)政府的國際反恐戰略。
布希家族多年來建立的人脈管道,已經成爲美中之間重要的非官方溝通管道。至今,中國外交圈許多重要人物——例如被稱爲「美國通」的前外交部長、現任中共中央政治局委員楊潔篪——也都是布希家族的摯友。老布希與中國的深厚關係,使他被尊稱爲「中國人民的老朋友」。
然而老布希的中國政策卻未能如他所願,使中國成爲民主的好朋友。老布希與他同期的美國政治菁英,未能察覺變化快速的國際情勢,他們對於中國的認知與理解,仍停留在毛澤東時代。老派的冷戰思維在官僚體系路徑相依的作用下被強化,即便發生六四事件,華府仍認爲中國是必須拉攏、且可以拉攏的盟友,而經濟開放將會無可避免地使中國實現民主化——從事後看來,這是嚴重的誤算。
布希家族多年來建立的人脈管道,已經成爲美中之間重要的非官方溝通管道,也讓老布希被稱爲「中國人民的老朋友」。圖爲1995年,老布希(左一)卸任後與中國國務院總理李鵬(右一)會面。兩人交情頗厚,老布希退休後亦頻繁到訪中國,並多次會面李鵬。照片當時,柯林頓政府正因李登輝是否訪美一事,與中國齟齬,當時老布希亦喊話美國政府,應與中國儘快修復關係。 圖/美聯社
美國政府對於六四事件的態度,也讓北京確信:西方基於戰略合作需要,以及貿易市場需求,不至於太爲難中國,中國可將內部問題隔絕在國際壓力之外,同時也趁着全球化風潮,以經濟發展爲藉口,壓制政治反對者。
六四事件發生後第12年,中國在美國支持下加入世界貿易組織(WTO),正式成爲國際經貿體系的一員。但中國的加入,反而加強其官方對於貿易的控制、增加市場競爭障礙,不僅絲毫沒有促成民主、改善人權,還讓黨國資本主義坐大,更以「銳實力」滲透干預民主國家的政治運作。
美中關係是老布希最自豪的外交成就,但他在冷戰結束後提出了「新世界秩序」,卻未能補上中國這一塊新的拼圖。後來的柯林頓(Bill Clinton)、小布希和歐巴馬(Barack Obama)也都大致延續同樣的思維模式。直到「商人總統」川普無法忍受龐大的貿易逆差,要脅中國坐上談判桌,華府纔開始正視中國所帶來的威脅。
30年過去了,世人並未淡忘六四,而美中貿易戰方興未艾,美國又一次站在歷史的轉折點上。
美中關係是老布希最自豪的外交成就,但他在冷戰結束後提出了「新世界秩序」,卻未能補上中國這一塊新的拼圖。30年過去了,世人並未淡忘六四,而美中貿易戰方興未艾,美國又一次站在歷史的轉折點上。圖爲八九民運期間,天安門廣場上的毛澤東畫像,遭顏料污損。 圖/路透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