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黎侍者》:從餐廳服務生之眼窺看巴黎底層社會

示意圖,巴黎著名餐廳Chez L 'Ami Louis內,一名服務生端着招牌薯條。 圖/路透社

▌本文爲《巴黎侍者:城市黑暗中心的冒險,一位年輕作家眼中的底層巴黎》(麥田,2024)書摘

在我動筆的這個當下,巴黎萬籟俱寂。她的大道空無一人,商店、餐酒館、咖啡廳、餐廳門戶緊閉,長達數週的封城將我們的世界限縮在十幾平方尺內,一個我們稱爲家的地方。

這座城市屏息以待,夢想着生活迴歸正常的一天。在巴黎,這意思就是坐在咖啡廳或餐酒館、露天用餐區、公園,享受精緻珍饌和平價美食,這就是我們熱愛的巴黎。

最奢侈的莫過於外出用餐。踏進餐廳,服務生帶位入座後,菜單赫然出現眼前,你只需要放輕鬆,望着杯盤、酒瓶形同魔法出現又消失在你面前。

無疑是巴黎普及了外出用餐這件事。即便如此,在這裡外出用餐依舊是一件奢侈的事,這就是它的終極定義。尤其是封城期間,買菜、備料、烹飪、洗碗的無限循環,更在在提醒我們外出用餐是多奢侈的一件事。所以我們總是朝思暮想,想像着外出享用美食和五花八門的餐廳。

沒有哪個城市比巴黎更能代表餐廳的世界。

沒有哪個城市比巴黎更能代表餐廳的世界。示意圖,Cuisines Modes d'Emploi(s)廚藝學校的廚師。 圖/法新社

《巴黎侍者》故事的起點是二〇一一年十一月,也就是金融海嘯過境後三年,當時我大學畢業兩年,這段休耕期間,我在倫敦接過一堆打雜工作,包括客服中心、勞動活、發送傳單,還有(畢生職涯亮點)推銷三級片給東歐電視頻道。同時我當然還申請了其他「更有尊嚴」的工作,無奈這些工作似乎消失無蹤,再不然就是早就不存在。

從表面看,問題再簡單不過:在一個揮別金融海嘯的世界,我們這種擁有人文學位的大學畢業生究竟該何去何從?這問題始終沒有正解,我在倫敦孑然一身,存款和選項消耗殆盡,於是決定接受好心法國女孩愛麗絲的邀約一起去巴黎。當時她正準備從倫敦搬回巴黎,找到落腳處前我可以暫住她家。這個解決方案堪稱完美,不但實現我的冒險心願,人生也總算不再停滯不前。

我扛着一袋衣物和兩本書抵達,其中一本當然是讓我多年前愛上閱讀寫作、對巴黎心生嚮往的讀物:喬治.歐威爾較鮮爲人知的作品《巴黎倫敦落魄記》,書中描寫他前後在巴黎和倫敦謀生一貧如洗的日子。歐威爾讓我們清楚看見光鮮亮麗後方的當代巴黎,這個世界與費茲傑羅的豪奢宴會、還有海明威、畢卡索、馬蒂斯爲座上賓的葛楚史坦文學沙龍是天壤之別。

我作夢也沒想過自己會找餐廳的工作。我天真以爲能在巴黎找到一份「正當職業」,殊不知這裡和倫敦沒兩樣,終究是一場空。眼見存款即將見底,我只能和許多人一樣去端盤子。這是一種深入體驗巴黎、遠離同鄉、自學法語的方法,如今回想,也可以說是一種自我證明的方式,我能掌控人生,當自己故事裡的主角,而不是金融危機中的被動受災戶。

當時我並不知道,其實這是一場華麗冒險的序幕:潛入巴黎餐廳的世界,這個世界和一九二九年大蕭條下的《巴黎倫敦落魄記》大同小異。這場經歷讓我和法國與歐洲展開一生一世的糾葛,我學會了勤奮工作與謙遜的價值,知道有志竟成。外面的世界可能無限,你只需要鼓起自信,奮不顧身投入就對了。

一名在巴黎餐廳送茶點的服務生。 圖/美聯社

巴黎的服務生就像法國三色旗或艾菲爾鐵塔一樣無所不在:他們在露天用餐區忙進忙出、躲在餐廳後門抽菸、深夜收工後一臉疲態肘撐在吧檯。服務生俯拾即是,或許正因如此,我們往往視而不見,不過這正中他們下懷。我們只在餐點出問題才喊他們,或用餐結束才突然想到他們,隨手掏出幾枚銅板丟在桌面。

但你是否好奇服務生的生活?終其一生端盤子會是什麼樣子?事實上,服務生是一個殘酷的行業,職業生涯以周計算,上頭往往是虐待狂經理,薪資微薄到服務生之間爭搶小費。端盤子是一種體力活,遭人羞辱是家常便飯,弱肉強食到難以置信。這個世界隱藏在你看不到的角落,由古老規則和卑微階級主宰,都是你這輩子想像不到的三教九流:小偷、自戀狂、退伍軍人、巴望成名的演員、非法移民、毒販……

我們每天自由穿梭巴黎廚房,所以等到自己終於可以外出用餐時,總認真思考這少得可憐的薪水要花在哪裡。

我追尋寫作之路時當了四年的服務生和吧檯,然而,沒有哪份工作比第一份難忘,《巴黎侍者》講的就是這一段故事。我要講的不是我個人的故事,畢竟我只是人間的過客,或是套一句克里斯多福.伊舍伍描述柏林人生的話:「我只是一臺打開快門、被動等待畫面的相機」。書中角色都是我在餐廳真實遇見的人物,爲了保護他們,我特別使用假名,不過幸虧這間餐廳已經關門大吉,這也不意外。

其實這篇故事的主角不是餐廳,而是現代巴黎的寫照,也可以說是整體法國的縮影。將一間巴黎餐酒館縱切成兩半,你就能得到一幅捕捉現代法國社會的精準剖面圖,從這個差異微妙、多語多種族小社會的畫面裡,你會看見最上層是富人,窮人墊底,中間的則是你和其他人。沒錯,巴黎無法代表全法國,但你卻絕對能在巴黎找到全法國。

如果你不相信,下次踩着巴黎餐酒館的石階下樓找廁所時,不妨偷窺一眼廚房,再告訴我你看到幾張斯里蘭卡或黑人面孔,他們在那裡的原因其實和我這個白人服務生在樓上做外場服務並無不同。

將一間巴黎餐酒館縱切成兩半,你就能得到一幅捕捉現代法國社會的精準剖面圖。示意圖,法國巴黎Le Mesturet餐廳,一瓶酒放置在餐桌上。 圖/路透社

這段經驗充滿酸甜苦辣,我遇見美好的人和工作夥伴,總覺得不寫下來太可惜,所以我自告奮勇,賦予無形勞動人口聲音,訴說他們的故事。

雖然故事背景是巴黎,使用的是法語,但這些故事稀鬆平常,在現代的倫敦、巴黎、紐約、柏林、馬德里、羅馬等地真實上演,只是我們往往選擇視而不見,只注意到自己想看的:美食、店內裝潢,只停留在表面。

再來就是美妙的法語了。一個法語文盲(老實說,我連英語的普通中等教育證書都沒有)都是怎麼了解當下狀況?關於這點,我很快就發現只要弄懂一段話的背景脈絡,即使十個字只聽得懂一個,通常也能抓到重點,畢竟人類有強大的自動腦補功能,所以書中對話也是配合我聽不懂,刻意空白。除非特別點出,否則每個人都是對我說法語,絲毫沒有放過我這個英國佬的意思。不過你們會慢慢發現,其實我還過得去。

我希望《巴黎侍者》可以訴說「PRIVÉ(非請勿入)」餐廳迴轉門後方的故事,記錄這些人的工作與生活,稍微分享巴黎人生,以及我在巴黎餐廳當服務生,或至少努力嘗試當好服務生的故事。結果如何?可想而知,和我大學畢業後找過的工作一樣,餐飲業也不認爲我適合吃這行飯。

若說這本書有什麼警世忠告,我希望你得出以下心得:下次要是吃到性價比爆表的美食,思考一下真正付出代價的人,可以的話別忘了多留幾枚銅板給他們。

聽說後疫情時代世界會變得不一樣,我也真心盼望,尤其是對於踏進餐飲業的人。

服務生是一個殘酷的行業,職業生涯以周計算,上頭往往是虐待狂經理,薪資微薄到服務生之間爭搶小費。示意圖,圖爲巴黎花神咖啡館前一名服務生站在垃圾堆邊。 圖/路透社

《巴黎侍者:城市黑暗中心的冒險,一位年輕作家眼中的底層巴黎》

作者:艾德華.奇索姆(Edward Chisholm)

譯者:張家綺

出版社:麥田

出版日期:2024/03/07

內容簡介:那些讀過海明威《流動的饗宴》、喬治歐威爾《巴黎倫敦落魄記》、保羅奧斯特《失意錄》的年輕作家,當他們懷揣夢想、離鄉背井來到心中的聖地,他們是否準備好要體驗真正的巴黎?以前所未見的視角,勾勒出一幅陰暗卻又溫暖的巴黎浮世繪。餐廳服務生的工作就是欺騙你:希望你相信奢華的平靜,因爲門的另一邊是──地獄。對於我們多數人來說,我們與服務生的互動轉瞬即逝:我們點菜、上菜、吃飯、付款,然後離開,幾乎不會對他們產生過多的想法。但是,如果我們待得久一點,如果我們以異鄉人的眼光看巴黎服務生的生活,現實是什麼?我們能夠從中發現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