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家暴母親告上法庭斷親,一對母女漫長的戰爭
一個長期遭遇母親暴力的女兒,如何理解母親突如其來的厭惡和恨意?
在小骨的眼中,母親是一個暴君。做手工時,不小心把膠粘在母親新換的桌墊上,母親一甩手“啪”的一巴掌就過來了。一頓飯吃着,母親開始挑毛病,責怪她不收拾房間不幹家務。她買條項鍊,也會被罵“戴這個勾引誰呢?”母親一旦發脾氣,怒吼會持續半個小時以上,嗓門又大又尖,罵得都是髒話。每一次,那些話和行爲敲打在她的心上,讓她反覆痛苦地思索,媽媽爲什麼要這樣對我。
從小,小骨和父母一起住在北京二環內的家裡。四十多平的一居室老破小,她沒有自己的房間,住在客廳的上下牀。客廳堆滿了雜物,擁擠逼仄。一樓的窗外被民房蓋的頂奪去了視野,陽光無法照進來。逼仄的空間箍緊了母女倆,矛盾似乎失去迴旋、流轉的餘地,只能迎面撞上。九歲那年,小骨的父親出軌,母親變得瘋狂。因爲一點點小事,或者不需要理由,母親用高跟鞋、抹布、實心的木棍抽打她,直到木棍折斷。
有段時間,她陷入自責,認爲都是自己的錯。她討好母親,但母親的怒吼沒有停止,言語和暴力像鉤子一樣勾住了她最脆弱的部分,成年之後,她無法控制的大哭,自殘。2019年,小骨去醫院做診斷,確診了抑鬱。
憤怒和悲傷佔據了她的心,母親毀了自己,她也要毀掉母親。2022年,小骨23歲,她以母親侵犯她的生命權、身體權、健康權爲由,把54歲的母親告到了北京市東城區人民法院。此後的一審、二審,法院認定,母親的教育方式欠妥,但證據不足,判定小骨敗訴。
長達幾個月激烈的對峙過後,小骨重新回到了家。“該如何回家”,二十幾年來積累的矛盾被迫拿到檯面上,母女二人各自消化着自己的痛苦。小骨第一次敢在母親面前表達自己,給到母親最直接的情緒反饋,並試圖釐清長久以來母親痛苦的根源;另一邊,衰老的母親終於停止了暴躁的情緒,小心翼翼地話語間透露出養老的焦慮,向女兒笨拙地表達愛。
一對母女重新僵硬但又努力地走近對方。這並非意味着關係真正的修復,依然有無數的石頭堵在兩人中間,無數次的交鋒,試探,性格的衝突,價值觀的衝突,甚至生活瑣事裡的衝突,都在不停地展露過去二十多年的傷痕。小骨發現,自己與母親的情感關係不會因爲一場官司而終結。
到死都無法脫離的母女關係,無論好壞,構築了我們在人世間最緊密的羈絆與聯結。
以下由小骨的講述整理而成。
2022年7月,庭審結束後,我在好友的陪同下,第一次回到了離開9個月的家。剛進家門,她就衝出來,向我吼道:“給我滾出去,別在家裡住。”爸爸攔在她的面前,試圖緩和關係,我沒有和她說一句話,也沒有停留,“嗖”地竄出了家門。
第二次回家,媽媽沒有停止指責,見我帶了一位男性朋友,她氣勢洶洶地質問對方:“你是她什麼朋友?”我不打算和她爭吵,快速收拾好衣物,再一次轉身離開。
第三次,我刻意選擇了她不在的時間,一進家,整個屋子臭不可聞。後來才知道,那是她撒下的樟腦丸,幾十粒樟腦丸碾碎,滿滿地撒在客廳和有貓的雜物間。
那是我們關係最劍拔弩張的時候,我的媽媽嘗試用各種方法阻止我回家。
事情走到這一步,源於我將親媽告上了法庭,理由是:她長期打我,實施家暴。
2021年年底,我上大三,從家裡和學校搬了出來,住進青旅。那段時間,我花了兩三個月準備了20多頁的證據,包括父母辱罵我的錄音轉文字,還有我得抑鬱症的病歷,之前跟媽媽發生衝突的報警記錄等等,都拍照打印下來。又找到一名援助律師,請她幫助我,和媽媽打官司。
我試圖斬斷與母親的共生關係,以此宣告:我不需要你來愛我了,我要剝奪你當媽的資格。
我們的關係並不是突然交惡的。作爲家裡唯一的女兒,長久以來,她對我永遠控制、管束,以她的標準來要求我。她不願意容忍一點點不合她心意的事,一旦我讓她不滿意了,她兇暴的脾氣就開始咒罵,用高跟鞋、抹布、實心的木棍,用家裡任何一樣物件,抽我的後背, 抽我的腿。
2018年9月26日,我清楚的記得,在家中的客廳,我被媽媽毆打送進醫院。我剛上大一,開學軍訓,急性腸胃炎發作,喝水都吐,只好回家休息。我躺在牀上,媽媽在家裡打掃衛生。看見我這個樣子,她估計又來了氣,一邊收拾家,一邊罵我亂。我頂了一句“你不能讓我靜一會嗎?”她還在罵。我站起來,又說:“能不能讓我安靜一會兒?”她被激怒了,拿着手上的髒抹布就開始抽我,把我推到地上用腳踢。直到父親聽到動靜從房間衝出來攔住了她。
我重新爬到牀上,覺得好疼好難受,人被暴揍到一定程度,奄奄一息,靈魂都要出竅了。後來才知道,那是人在極度失望的情況下會有的感覺。
幾個小時後,我潛意識有一個聲音說,必須邁出一步了。我決定報警。我的舉動讓父親惶恐,他摁住我的手說,你媽脾氣不太好,又說,家醜不可外揚。人會用生氣或者憤怒包裹住悲傷,我的第一反應是生氣,我的父親把很嚴重的家暴行爲形容成脾氣不好,一句話輕飄飄地帶過。
警察來了以後,看見我和我媽,一臉的詫異。對方的第一個問題是,你成年了嗎?這是你們的家務事,對方最後說。
那次鮮有的反抗,結局很窩囊。我的身體一下子跨了,嘔吐了5次,四肢發麻,呼吸不上來。鄰居阿姨開車送我去醫院,在醫院我插上氧氣,手上輸着液,醫生診斷是呼吸性鹼中毒。就是受了刺激吧,我承受不住。
她總是突然向我拋來厭惡和恨意。
小時候我做手工作業,不小心把膠粘在她新換的桌墊上,臉上“啪”一巴掌就過來了,罵我“敗家子”。我質問她“你爲什麼打我?”緊接着又一巴掌。我大聲哭,她就倒數“321”,命令我不準哭,然後給我一腳。高中的時候,我在住宿制學校,週末回家,她也會給我做一桌子菜,但吃着吃着在飯桌上就開始挑毛病,責怪我不收拾房間不幹家務。
很多時候,媽媽只是爲了宣泄情緒,她的嗓門又大又尖,罵得都是髒話,這樣的噪音能持續半個小時以上。有時你看見她回到自己的房間了,以爲能鬆口氣,突然又衝出來向你吼一句,我不知道該做出怎樣的反應,要理她還是不理她,屏蔽也沒有辦法。
15歲,我開始厭學,因爲成績不達標被踢出了實驗班。這對我來說,簡直就是一次羞辱,我逃了一次學。
媽媽知道以後,她穿着高跟鞋爬上我的高架牀,踹我的胳膊,我的胳膊青一塊紫一塊。
好幾次,我堅持不下去就割手腕,手腕上六七處傷疤就是那個時候留下來的。而媽媽看到這些好像也無動於衷,她會舉着我的手腕就像講笑話一樣地問別人說,“你看看,這美容能修掉嗎?”
每一次,那些話和行爲都像是敲打在我的心上,讓我反覆痛苦地思索媽媽爲什麼要這樣對我。
“吃的父母的花的父母的住的父母的,我掙錢,家裡的活我幹,保姆我當。”她的聲音逐漸升高,怒火似乎要將整個屋子都燒掉。
有段時間,我覺得自己生病了,無法控制的痛哭,躺在牀上把全世界的時區都過了一遍,不知道睡幾個小時,不知道什麼時候起,也不知道什麼時候睡着。2019年,我在北京安定醫院診斷爲抑鬱狀態。後來,我不得不休學了一年。
直到大三複學,我在家中準備最重要的線上期末考試,我的媽媽又爆發了。她指責我生活作息不好。得了抑鬱症以後我作息非常紊亂,嗜睡和失眠交替出現。她罵我的時候,我大腦一片空白,躺在牀上起不來,癱在家裡整整一週。那是期末考試前複習的最後一週。我要背10萬字的材料,但是什麼都背不進去,甚至有一科都掛科了。
我非常受傷,我的親生母親,毀了我生活,毀了我的精神,毀了我的學業,她毀了我,那我也要毀掉她。
“這家想毀就毀吧!”媽媽曾這樣說過。
我把媽媽告上法庭之後,興奮地等待着她感受我的痛苦,等待着這份痛苦穿破她那麻木的心。
圖/斬斷和母親的共生關係,源自小骨作品《馴服》
2022年4月下旬,法院在線上不公開開庭審理了我起訴我母親家暴的案件。我特意花300塊錢租了一個單間,把我從小到大獲得的43張獎狀全都貼在了牆上,整整一牆。
開庭的過程中,我想到了很多痛苦的事情,講着講着就會流淚。輪到媽媽發言的時候,她把她想說的話都寫成一份稿子,照着上面的念,她說她凌晨三四點起牀,辛辛苦苦爲這個家,已經精疲力盡、委屈不已,說着說着也聲淚俱下。
庭審怎麼結束的,我已經記不清了,事後我還是覺得憤怒,想起媽媽對我的哭訴,臉上沒有任何表情,情緒也毫無波動。我把她拽入這場爭鬥,想喚起她一點悔恨,到頭來她對家暴我的事實絕口不提,好像一切都不曾發生。
這場家庭鬥爭,我的父親完美地隱身了。我曾請求他爲我出庭作證,被他拒絕。他認爲,這是你倆之間的事,他必須一碗水端平。
在開庭前,父親極力地想勸我大事化小,我把媽媽的聯繫方式拉黑,他就在中間傳話,代替媽媽道歉,還給我寫了一封道歉信。父親在信中寫道:“我和你媽媽有矛盾,當着你的面爭吵,你媽媽性子急,說話難聽,打罵你,我會責怪你媽媽打罵孩子,你媽媽也會反過來責怪是我慣壞了孩子,吵來吵去,陷入惡性循環……在我內心深處,沒有把這個家看成是‘命運共同體’,它不是一個整體……”
看到這份信,我內心五味雜陳,甚至會氣得咬牙切齒,我經常在想,就是因爲他的軟弱,逃避,不負責任,使得家庭生活一地雞毛,在這個家裡,我常常感到自己是他們不幸婚姻的犧牲品。
媽媽在20世紀70年代初出生,生活在四川的一個小農村,他們有三個孩子,都是女孩,她是長姐。閒聊的時候,媽媽曾重複跟我講述一件事:5歲那年,她就開始踩在板凳上做飯。再長大一點,她背後揹着3歲的妹妹,手上還牽着一個,媽媽永遠是照料者的角色。當她說起這件事,沒什麼感覺,也不會覺得痛苦。她上完初中就輟學了。後來她獨自來到北京打工,做服務員,賣化妝品,之後又做了保險銷售員。
我的爸爸和她完全不同。他從小讀書很好,在那個年代能從雲南考上北大,是家裡寵着的天之驕子。他們是經朋友介紹認識的。一開始,我爸沒看上我媽。他告訴我,那會大學生去援藏,有一次他跟人起衝突,是我媽媽護着,說“要打跟我出去打”。他遇到了一個把他護在掌心當寶的女人。
當時兩家的家長都反對這門婚事,兩個人天差地別。印象中,我高考結束後的暑假,我們一家人回爸爸的老家雲南玩,在一條船上,爸爸那邊的一位親戚當着我媽的面說:“說實話我們看不上你,但是這麼多年你也辛苦了。”媽媽一臉鐵青。事後,她跟我說,她特別生氣:“什麼叫挺看不起我的!?”就是這樣一件事吧,我能察覺到,這是媽媽心底的陰影,永遠消解不掉。
無論是過去還是現在,媽媽一直都有種作爲“管家”覺悟,習慣性地爲家庭事無鉅細地“操心。我爸不是很顧家,他從小是被家裡寵大的,不擔什麼事,結婚後他最多晾個衣服,倒個垃圾。
在這個家庭裡,媽媽總要抓住一切機會去顯示自己的主權。
她不喜歡貓,但是爸爸領養回來一隻。貓跳上我家新買的冰箱,冰箱嗡嗡作響,媽媽就說貓跳上冰箱,冰箱壞了。我爸爸跟她解釋:冰箱嗡嗡作響是冰箱在調節溫度,不是壞了。但她在乎的不只是貓跳上冰箱這一件事,她在乎的是“爲什麼你不經我同意就把貓帶回家?”
家裡有一個微波爐,放在客廳。我睡在客廳,它距離我的牀頭不到三米。有次微波爐起火冒煙了。我早早的就告訴過她,散熱孔必須要預留3釐米以上的散熱空間,但她就是嘴硬,按照自己的方式來。我和爸爸商量這個架子是不是下次得換一個,媽媽一下子就火了,以爲我們是在針對她。
她開始破口大罵,罵到已經跟微波爐冒煙無關的事情了,怪我爸不做家務,怪我天天跟個大爺似的,東西亂放佔地方。試圖和媽媽講明白道理是困難的,就像她的手上紮了一根刺,她不知道怎麼去拔這根刺,只會胡亂地去攻擊其他人。
而我的父親呢,他永遠都是一副“清高”的樣子,他認爲吵架是一種非常跌份兒的事,“我北大畢業的,不跟你吵”。他要麼穿上鞋襪跑出門外,要麼就悶在別的房間。
長大後我意識到,媽媽的控制是缺乏安全感的表現。我猜想,媽媽也渴望關注照顧,她曾說,她也想小鳥依人,但轉念又帶着指責的語氣說:看看你爸爸那個樣子。這場婚姻裡,媽媽沒有得到愛。我九歲那年,爸爸出軌了。
鬧離婚的時候,爸爸藉着工作的理由,消失了整整一週。媽媽急壞了,她怕爸爸想不開,她被丈夫背叛,到頭來還是哭着去報警。
等到爸爸終於出現在她面前,她憤懣、失望,想要自我毀滅。她把自己鎖在廚房,開煤氣點火要把家炸掉,爸爸在外面使勁拍門說,整個燃氣管道都是連通的,你要是炸了廚房,整棟樓都要炸,這才把媽媽勸下來。
圖源:小骨作品《馴服》
媽媽眼中只剩下憤怒。當着我的面,她頭狠狠地撞牆,拿刀割自己的手腕,我特別害怕,恐懼,目睹這件事給我留下了巨大的心理創傷。兩邊的親戚都來到北京各自勸,媽媽最後也沒有和爸爸離婚。
但我還是怕媽媽走,小心翼翼地討好她,幫忙做家務,給她捶腿捏背,我代替了她丈夫的角色。我做這些事的時候,媽媽就拿着手機錄,有點給生命最後影像留念的意思。
我從小到大的成績一直很好。她高興地時候會抱着我“來,寶貝親一下”。如果我做得不好,她會想到“我的孩子將來怎麼辦?”又說我將來要嫁人,找個老公對我不好又怎麼辦?說我那麼懶,諸如此類,我必須要努力做到母親要求的東西。她會在這個社會的框架下當一個妻子,當一個母親,她有很多社會框架帶來的困擾。
現在看來,這些想法都傻透了。
圖/我把獎狀貼在牆上,圖源中傳作品《我把媽媽告上法庭》
和媽媽打官司的九個月裡,我是混亂的,痛苦的。當時正是寒冬臘月,我租住在青年旅社,一邊忙學業,另一邊靠給別人化妝、給店鋪做運營兼職賺一點錢。一天只吃一頓飯。
我一審敗訴了。東城區人民法院一審判定我提交的證據不足以證明我母親對我長期實施家暴,也不能證明我的抑鬱症是跟我母親發生衝突所致,不支持我的主張。
我不服,堅決要上訴。二審又敗訴了。
在我和我母親的這場紛爭裡,其實沒有輸贏,大家都是輸家,都不配擁有幸福的家庭和快樂的人生。
我的身體快要撐不住了,瘋狂的掉頭髮,排泄一塌糊塗,也沒有辦法吃之前的抗抑鬱藥物。我的父親一直勸我回家。那時大四快開學,學校通知下學期是可以住校,我想也許可以短暫的在家待兩天。
前三次我沒有真心想要回家,媽媽也在各種刁難我,爲難我。第四次,我下了很大的決心,帶着行李獨自回家。這一次,媽媽沒有拒絕我。
回到家後,我一度想過,要不就這樣吧,就這樣永遠不要對話、永遠不要有期待、冷淡地處理這段關係,做好基本的作爲成年人的職責就好了。
母親還是老樣子。但是她不敢再隨便動手了。一段時間我們沒有交流,眼神交流也沒有。這種情況不知道持續了多久,直到有一次她主動朝我示好。她拿了一個包杵在那兒,問我要不要,我當時不想接,有幾秒鐘不敢理她,不敢擡頭。她現在體重140斤,我90斤出頭,被打的陰影還在,所以我還是接了。我感覺很不適,即便她想修復母女關係,也還是用強迫的方式。
以前我一直困惑,痛苦的一點在於,爲什麼她會用暴力的行爲來對待她的孩子,現在我知道了,她發泄的是長期對婚姻和家庭生活的不滿。她的暴力和控制是受傷之後的畸形投射。
意識到這一點後,我還是無法原諒她。
有段時間,我試圖把自己從抑鬱的狀態里拉出來,去做了幾次心理諮詢。我跟很多人講述我的媽媽,講述我對她的情感,很複雜,很撕裂。
我回憶起小時候,媽媽帶我出去逛街跟朋友吃飯,她會大大咧咧地說:看上啥就買唄。我過生日,她也會給我買毛絨玩具,請院裡的小朋友來我家吃蛋糕。
她面對外人的時候熱情仗義,請吃飯送禮物,毫不吝嗇,典型的大姐大,有時候被人當槍使也無所謂。我知道她有個朋友攤上了網絡詐騙,媽媽看出來那是騙人的,她看不下去就想勸勸她那個朋友,結果還被恨上了。
很多次我以爲她要發脾氣了,但是我發現她在努力地控制自己,她會離開我面前,找個地方冷靜下來,而不是指着我的鼻子罵。有時候不合她心意了,她會學我父親的方式把一件事笑着調侃出來。甚至會小心翼翼地考慮我的需要。
我大一休學,一年後復學,重返學校時,遭到了室友的欺凌。那個室友佔着我櫃子,佔着我的書桌,還讓其他幾位室友不要和我說話。我很生氣,不知道怎麼爲自己的利益去爭取。
那個時候,媽媽在準備大專學歷的考試,她要賣保險就必須得考證。她學得很刻苦很認真,一些科目她根本應付不過來,常常要請教我的父親。偶爾她也會抱怨幾句太難了之類的,我想,她終於也能體會到學習的辛苦。
多次被室友欺凌後,我再無法忍受,一次爭執中我偷偷錄了音,拿回家放給父母聽。我記得媽媽非常憤怒,她說我太不會吵架了,不太會維護自己的權益。這之後,我的父母找校方交涉,爲我更換了宿舍,妥善處理了這件事。這是我第一次感覺到父母堅定地站在我這一邊。
那之後,我還是抗拒住校,寧願在家住着。媽媽開着她那輛黑紅黑紅的電動車,風風火火地送我到西三環的學校趕早八點的課。
我曾以爲我可以有一個正常的家庭了。
但媽媽又一次輕易地毀掉了我的信任。她再一次發脾氣,並且兩次毀掉了我的期末考試。一直以來,我能感覺她給自己徒增了很多壓力,比如她辛辛苦苦做早飯,可我的腸胃不好,我不吃,她會罵我浪費。她覺得我對她的努力付出不屑一顧,否定她的成果。許多小事積累在一起,巨大的付出感,使得媽媽產生了強烈的勝負欲。每次控訴式、表演式、威脅式的表達完之後,就好像完成了一個任務一樣,媽媽獲得了滿足感。
問題的根源也許在於,媽媽很少有機會得到真正的愛,也不懂如何去愛。她對我的愛是粗顆粒的,有棱角的。
我12歲的時候,她送我一輛很貴的自行車,但是車的尺寸已經不合適了,風格也不合適。12歲屬於大孩子了,但我媽買的跟八九歲小孩騎的那種塗鴉卡通一樣。騎上它,讓我覺得很羞愧。
當我在生理期時,媽媽總給我一個牌子的衛生巾,它對我來說太大了,很厚很悶。我跟媽媽說不好用,能不能給我換一個,她就說這個好用。成年後,我自己去買更合適的,才發現我的舒適用這麼便宜的錢就可以買到。
我們似乎永遠無法理解彼此。以前我以母親的判斷爲準,我必須努力學習,方方面面都很優秀,拼了命地讓父母滿意,才能給自己博得一點點不惹他們生氣的理由。
我從來沒有體會過完整的內心是什麼感覺,我自己對自己的虐待可能比父母還要狠。我壓在心裡的悲傷,需要完成一次宣泄,才能完整。
在和媽媽打完官司之後,我拍了一個短片,把這些年積累的所有的憤恨都表達出來。完成後我給它取名《馴服》,它也是一部反家暴的片子。最激烈的一幕在拳擊臺上展開,一方是戴着金色面具的拳擊手,代表的是施暴者的角色,另一方穿着天使服裝的代表從來不還手的孩子。這是一個並不公平的拳擊賽,在對抗開始前,孩子用手語向對方表達“我愛你”,她發不出聲音,在家裡被靜默了。這是我自己的形象,我愛媽媽,但是被媽媽傷害,我想狠狠地嘲諷自己。
我不敢把視頻給媽媽看,我把它分享給我父親,讓他一遍遍認識到,他的逃避傷害了我。我會告訴他哪兒錯了,而不是像以前那樣認爲都是自己的錯。我父親是有改變的,當我說出想考研,考電影學院拍片子時,他也支持我做的決定。
我想我沒這麼難過了,重新感受和接納自己,把父母施加在我頭上的精神枷鎖去掉。
圖/小骨創作的《馴服》
我爲我的原生家庭痛苦了很久。你不能指望一個家庭、一個愛人去拯救你,可能我的母親就是這麼期盼我父親的,期盼父親尊重她,但是她的期望落空了。我無法對她表現出憐憫,因爲我們已經習慣了在相互傷害中過日子。
直到去年10月的一天,爲了感謝一位幫忙過我的朋友,我去桌子底下的儲蓄櫃裡找東西,找一件禮物,那個櫃子太重了,我的雙手被壓在下面,很疼。屋子裡只有我們兩個人,過了這麼久之後,我第一次開口向媽媽求助。
媽媽突然變得很激動,她幫我挪開櫃子,站在我旁邊,和我說了很多話。她問我要找什麼,她可以幫忙。她一直不停地跟我說話。我感到有一點尷尬,不習慣和她太過親近,我選擇把情緒壓制下來。
後來,回憶起這一幕,我有點想笑,當時我的手很疼,都腫了一塊,她好像沒有注意,這位媽,怎麼不懂關心人呢。
之後的幾天,她又突然跑過來很高興的主動向我展示,她新買來的氣墊化妝品,她知道我一直兼職給顧客化妝。但我拿來一看就覺得不對勁,我問她多少錢買的,她說幾十塊,說了這個牌子的名字,我知道它根本不叫這個名字,又查看了成分表,更加確信媽媽買到了假貨。
我用我的知識跟她講出一二三四五來,清楚的告訴她這是個假冒僞劣產品,正品應該是什麼樣的。這一回她沒有反駁,平靜地接受了。
我能感受到我們之間不再那麼劍拔弩張,她對我們的關係似乎也反常地有所反思。她甚至會勸別的家長,說不要給孩子太大壓力,不要太逼他。
去年媽媽退休了,以前她的職業是保險銷售,有時候我看她面對外面那些人情世故確實很辛苦,經常聽她電話裡吐槽,還要給客戶賠這個賠那個的,掙個頭破血流的。可能是做這個職業,媽媽懼怕衰老,她總跟我說,有的客戶剛簽單不久,就腦溢血了,話都說不清楚。她給我買了很多保險,也給自己買了很多保險,有啥事保險兜着。另一方面,她還是很焦慮,抱怨沒存下什麼錢。
她害怕的是老了沒有人養她,我不會說以後照顧你這種話,我會說對我不好的話,以後給你的養老金就打對摺。我始終對她有疏離感,我們也不是會彼此撒嬌的母女,我會用我的方式,用一種調侃的語氣和她對話。
有很多次我都感覺的到,媽媽挺想找人說話,在這個城市她打拼了幾十年,也沒有什麼朋友,每天只能和跳廣場舞的大媽們說說話。前段時間,一家人去電影院看宮崎駿的電影,觀影結束後我和爸爸還在津津有味地討論裡面的情節。媽媽插不上話,她說她看不懂,好像她始終都是孤單的。
這一年裡,我們都在試圖小心翼翼且生硬的靠近彼此,這並非意味着母女關係真正的修復,依然有無數的石頭堵在我們中間,需要無數次的交鋒,試探。
前幾天,我太累了,舊傷壓迫血管,躺在牀上難受想出去走走,媽媽跳出來說晚上不要出去。她又開始侵犯彼此的邊界感了。我對她直接表達了情緒,她不再幹涉,轉身洗澡去了。我知道,她根深蒂固的觀念無法改變。她有自己的人生旅程,也有自己的生活哲學。
我沒有除父母以外的親密關係,我的家裡有一隻貓,是爸爸領養回來的,現在4歲了,大多數時候都是我照顧它。照顧貓貓也會有一個對照,開始讓我反思我與別人的關係。
比如我心情煩躁,或是很累,但是貓貓叫着讓我給它食物給它新鮮的水,我沒有動,第一反應是我好累。我開始理解了,爲什麼家長有時候會無端衝孩子發脾氣,哪怕你的要求是合理的,是正確的。我的貓時常嘴饞,偷吃高油高鹽的食物,我會生氣也會揍它。事後也會反思它爲什麼這麼想吃肉,是不是缺營養了,要給它準備些貓條?我害怕會犯和媽媽一樣的錯,人終歸會犯錯,你不知道這個錯誤,它可能會讓你懊悔一輩子。
我的父母50來歲了,我意識到,他們都在老去。前段時間,媽媽把被子洗了,北京正好下雨沒有晾曬好,她就收了,晚上繼續蓋。我一進房間就聞到了那股黴味,以往媽媽是最愛乾淨的,這讓我有些吃驚。再我的強烈要求下,被子重新放進洗衣機,並盯着他們晾曬。
一天早上,我還沒起,迷迷糊糊的,媽媽像把我當貓一樣,輕輕地撫摸我的頭。像在夢境裡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