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1分!中國電影終於有了《好東西》
題圖|《好東西》
與邵藝輝前作《愛情神話》相似,《好東西》的故事依然發生在上海。不過,主角們並非上海“土著”,而是更能引發大衆共鳴的“滬漂”羣體。
單親媽媽王鐵梅(宋佳 飾)帶着女兒王茉莉(曾慕梅 飾)搬到新家,結識了住在隔壁的樂隊主唱小葉(鍾楚曦 飾)。一個獨立的“鐵娘子”,一個清醒的“戀愛腦”,再加上早熟的00後“小孩姐”,她們三人互相陪伴,彼此“當媽”,女性情誼、新歡舊愛、露水情緣,在上海里弄間慢慢發酵。
(圖/《好東西》)
很多人表示,《好東西》的觀影過程是愉快而美好的。它讓觀衆在離開影院後,對世界不再那麼焦慮,這在當下是一件難得的事。和《芭比》一樣,《好東西》是一部適合三五女性好友一起觀看的電影。影院裡的每一次同頻共振、每一次爆笑或哽咽,讓女性在黑暗中彼此看見、確認對方的心意。
都說青年導演的第二部作品最易翻車,巧合的是,與《好東西》前後腳上映的,還有劉循子墨的第二部電影《勝券在握》、董越的第二部長片《戴假髮的人》。目前,後二者的豆瓣評分在6.5分左右。
可以預見的是,《好東西》大規模放映後,口碑將迎來進一步的兩極分化。邵藝輝的女性主義表達絕對算不上具有冒犯性,可一旦引入性別議題,創作者就必將面對最挑剔的評價、令人不解的破防和超越電影本身的論辯。
無論如何,《好東西》無需也不可能讓所有人滿意。正如邵藝輝所說:“能讓你感到開心、平靜、幸福的就是好東西。”當熱門電影中的女性角色越來越少,中國電影由男導演所代言,我們需要《好東西》,也需要更多出自女性視角的作品,即便它沒有那麼“好”。
邵藝輝(中)和演員鍾楚曦(左)、曾慕梅(右)。(圖/微博@邵藝輝)
醒來的女性,雄競的男性
《愛情神話》講的是一個上海中年男人和三個女性的故事,《好東西》講的則是三個女性彼此溫暖、共同生活的故事。
片中兩大一小三位女主,無一例外,都是“醒來的女性”。兩個大的,一剛一柔,每個人都有各自的困境和傷痕需要處理,但她們從未放棄自我,去過一種依附於他人的生活。
宋佳飾演的單親媽媽王鐵梅,是這幾年的影視作品中常見的獨立女性形象。一出場,三言兩語,王鐵梅就把宣稱要“爲愛結紮”的前夫哥懟得啞口無言。
趙又廷飾演前夫哥。(圖/《好東西》)
事業上,王鐵梅寫過極具影響力的調查報道,剛剛入職一家名爲“好東西”的自媒體公司,擔任主編;生活中,她既當爹又當媽,獨自帶娃、搬家、通馬桶、換空調濾網,是無所不能的“超人”。
鄰居小葉則是一個選擇成爲“戀愛腦”的獨立樂隊主唱。她就像銀幕外許多順直女的代表,忍不住爲愛情牽腸掛肚,但也會爲了維持自尊而強裝灑脫。約會對象胡醫生說自己Not into LTR(無法進入長期關係),小葉便謊稱自己早已結婚生子。
受原生家庭影響,小葉的內心十分缺愛。按現在流行的心理診斷術語來說,她絕對是“討好型人格”,一句誇讚便能讓她十倍以報,“快樂倒貼”。但即便受傷,她也從不否認對愛的渴望,失去愛人的能力。畢竟,就像她所說,“男人還是很好玩的”。
還有鐵梅的女兒王茉莉,更多時候,大家都直接叫她“小孩”——實際上,直到現在,邵藝輝的媽媽也是這麼喊邵藝輝的。“茉莉”聽起來太過女性化,“小孩”不偏不倚,剛剛好。她展現了一個沒有受過傳統性別規訓、“正直勇敢、有閱讀量”的孩子會成長爲什麼樣子;她還擁有超乎9歲小孩的智慧,總能犀利地指出成人世界的不合理之處,讓人懷疑她是不是從胎教時就接受了波伏娃和上野千鶴子的洗禮。
“小孩”、小葉和胡醫師。(圖/《好東西》)
當然,《好東西》裡並不缺失男性角色。但無論是章宇飾演的“奶狗”小馬、趙又廷飾演的“軟飯男”前夫,還是任彬飾演的“渣男”胡醫生,都不過起到某種“工具人”般的作用。他們既沒有推動女性人物成長,也不是她們覺醒的誘因,僅僅是“課間十分鐘”的娛樂項目——這一點,從電影海報中就可以發現。
《愛情神話》海報中,幾位主角圍坐在桌旁,老白和李小姐位居正中。邵藝輝說過,老白是她理想中的男性的投射。試想,現實中有一個有錢有閒、會做家務,甚至還會道歉的男性,絕對大受歡迎。也因此,邵藝輝必須讓老白中年發福、穿Polo衫,才能讓人物更加可信。這些細節就和李小姐、格洛瑞亞、蓓蓓的瀟灑叛逆、遊刃有餘一樣,終究是爲老白錦上添花。
但在《好東西》裡,邵藝輝似乎徹底放棄了讓男性角色具有普遍可信度。小馬和前夫哥是如此“典型”,又如此小衆,將他們編排成笑話無疑是個聰明的選擇,因爲“女權表演藝術家”永遠不會被冒犯,他們只會在散場後繼續完成表演。更何況兩人乖巧、溫順,雄競的主題竟然是擦不擦防曬、讀過幾本上野千鶴子、懂不懂“既得利益者”和“結構性壓迫”。
(圖/《好東西》)
男性角色成爲鑲邊,三位女主則佔據了海報的絕對C位:中間是打扮成凡·高的小孩,右邊是cos成美國大法官金斯伯格的鐵梅,左邊是cos成墨西哥畫家弗裡達·卡羅的小葉。金斯伯格和弗裡達都是享譽全球的女性主義icon,她們的抗爭經驗和精神,也巧妙呼應了鐵梅、小葉的個性與人生。
對女性主義有所瞭解的觀衆,會在發現這些“彩蛋”時會心一笑——從不斷被提及的上野千鶴子金句,到直播間裡賣的大熱女性主義書籍《看不見的女性》和《她們不是嘮叨,只是受夠了》,再到鐵梅T恤上印着的“Yes, I'm a feminist”和“I Dissent”。
《好東西》海報。(圖/《好東西》)
這不意味着《好東西》的女性表達是懸浮、說教的,恰恰相反,它是如此具體,融入主角日常生活的點點滴滴,是我們當下生活最理想化的面貌。
有人批評《好東西》“媽不像媽,孩子不像孩子,一切都是假的”。上播客“隨機波動”時,邵藝輝談到自己經常陷入思考:究竟是去呈現一個真實但她不喜歡的、她認爲不文明也不高級的世界,還是去呈現一個理想中的、沒那麼真實的世界?後來,她發現自己只能做到後者。
所以,在《好東西》裡,搬家公司的名字叫“袋鼠媽媽”;王茉莉隨了媽媽的姓,會不假思索地說出“經血又不是屎,怎麼能弄髒呢?”;小葉約會回家被尾隨,鐵梅會騎着平衡車上前表示“讓男的也感受一下被尾隨的感覺”;看到隨地大小便的男人,鐵梅也會大聲怒斥。而當鐵梅在地鐵累到睡着,頭不自覺地靠在鄰座男生的肩膀上,另一邊的女生會悄悄把她攬到自己肩頭。
這些碎片只是真實世界的一小部分,但確確實實是正在發生的故事。它們比現實更遠,比冒着粉紅泡泡的Barbie Land更近,就像上海街頭唱起的《明天會更好》,交織着歷史記憶、此時此刻和對未來的想象。
一名觀衆手繪的角色畫像。(圖/微博@邵藝輝)
女性主義電影,不必苦大仇深
當我們提起女性主義電影,往往感到有一種苦大仇深的必要性。我們不願把它與商業片聯繫在一起,害怕喜劇消解了現實困境的沉重和複雜。
比利時導演香特爾·阿克曼於1975年自編自導的《讓娜·迪爾曼》,被譽爲影史上第一部真正的女性主義電影。三個半小時中,導演以真實時間爲尺度,將鏡頭對準日復一日買菜、做飯、拖地的家庭主婦,讓洗碗和謀殺在電影中獲得同等注意力。
(圖/《讓娜·迪爾曼》)
2019年滕叢叢導演的《送我上青雲》,主角是有着新聞理想的女記者盛男(姚晨 飾)。盛男意外地發現自己得了卵巢癌,爲籌集手術費,她不得不答應爲富商李平的父親寫自傳。面對隨時可能降臨的死亡,盛男踏上了一條尋找性愛、直面自我慾望的道路。在與不同男性角色的關係中,我們看到了父權陰影下女性的掙扎與自我救贖。
批評一部女性主義電影消費女性議題,是永遠不會出錯的——就像批評一部商業電影不夠深刻,無疑是展示自身電影品位最便捷的方式。但一方面,我們需要具備思辨性、能引發討論的女性主義電影;另一方面,我們也需要輕鬆愉快、把各種主義和議題包裹在嬉笑怒罵中的女性喜劇電影。一千個女導演,就應該有一千種女性電影。
我們需要有人在重複女性苦難敘事的同時,提出“單親媽媽一定要過得苦嗎”;需要有人把家務活想象爲各種自然聲效的腦洞——晾衣服的聲音像打雷,煎雞蛋像下暴雨,煮麪像沙漠裡下雨,吸塵器吸地像突然襲來的龍捲風,媽媽做菜則像熊貓吃竹子。
長久以來的刻板印象中,女導演就只能拍攝小成本的生活流電影。而相較於歷史、戰爭題材,生活流往往被認爲格局不夠大。但《好東西》中這段蒙太奇,絕對是今年影院中最充滿詩意的片段之一。鐵梅忙碌的背影,小孩閃閃發亮的眼神,被小葉充滿靈氣的採樣串聯起來。
做家務活一定是枯燥無味的嗎?(圖/《好東西》)
《好東西》觀看男性的目光是調笑的,毫不掩飾地寫滿了“你沒事吧”的意味,它並非以“男凝”爲原座標,再往相反方向走。而電影投向女性的目光始終是溫柔的,它用溫暖的方式包容了一切。
正如《人·鬼·情》導演黃蜀芹所說,如果把男性視角比作朝南的窗戶,女性視角就是東窗。陽光首先從那裡射入,從東窗看出去的園子和道路是側面的,有它特定的敏感、嫵媚、陰柔、力度與韌性。
《好東西》的溫柔,也體現在對非傳統家庭關係的探索和想象上。
有意思的是,當鐵梅和小葉被胡醫生誤以爲是“拉拉”情侶時,鐵梅瞬間回到傳統性別秩序中,刻意扮演起“男性氣概”——穿上寬墊肩的西裝、岔開雙腿、壓低嗓音,而胡醫生也急忙表示政治正確,藉機從關係中順利脫身。
很多觀衆表示,這一幕很誇張,但也很好笑。(圖/《好東西》)
而鐵梅、小葉和小孩通過日常相處,構建了女性共居的完美模板:她們相鄰而居,共同撫育小孩,一起吃飯、喝酒、看展、旅遊——可以是閨蜜,可以是伴侶,也可以互爲母女。小葉在鐵梅忙於打工時幫忙帶娃,鼓勵小孩嘗試走上舞臺;鐵梅經常給一大家子做飯,以一種母親般的關懷站在小葉身後,給予依靠和理解。
小葉想用男人的愛填補心裡的洞,但牆上明明白白寫了“愛情沒有神話”。最終,還是小孩品嚐她略帶鹹味的淚水,告訴她:“你的眼睛又美又亮,怎麼看我都沒關係。”
女性互相陪伴,彼此看見。電影中,小葉心疼鐵梅總想一個人承擔所有,告訴她“你沒法給所有人當媽”“你不是我媽媽,沒必要跟我道歉”;而鐵梅心疼小葉因原生家庭留下的創傷,告訴她“總要有人跟你說聲對不起”。
小葉因爲吃了過量安眠藥被誤以爲自殺那個情節,更紓解了許多女性內心的恐懼,提供了一種夢寐以求的可能性。假設一個獨居女性發生意外,或許會有像鐵梅這樣的女性好友第一時間發現,也會有一張溫暖的牀鋪接納不想回到孤零零房間的她。又或者,假設一個女性終身未婚未育,也會有三五好友互相關照,不用獨自面對老年生活。
這一幕,有觀衆聯想到《愛情神話》里老白沒有修好的電燈泡。(圖/《好東西》)
電影接近尾聲時,小孩第一次登臺打鼓,發現自己還是喜歡當音樂的觀衆。而小孩真正的興趣在於寫作。鐵梅問小孩,爲什麼要寫《我不再幻想》這篇作文、爲什麼不能寫點樂觀的故事?小孩回答道:“正是因爲我們足夠樂觀自信,才能直面悲劇。”
這句話出自鐵梅生小孩那年寫的一篇報道,甚至她自己都忘記了。我們不清楚小馬是不是真如自己所號稱的那樣讀過鐵梅的所有文章,但可以確定的是,小孩用心讀了,還悄悄把母親當作榜樣。而她,將帶着這種樂觀和自信,去創造屬於自己的遊戲規則。
編輯 譚山山
校對 遇見
運營 小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