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個好友在福建抱團村居:幾乎不花錢,嘗試在山裡養育下一代
位於福州的北峰山,從2015年開始,
陸陸續續迎來了七八個年輕好友,
他們大多從北京、杭州等大城市,
搬到山上居住,生活,創作。
有用傳統大漆材料做藝術作品的90後雷禺和羣生,
做陶藝雕塑的嘉愷把全家都接來了山裡,
文文年初剛辭職搬來山居,
何諧和劍斌夫婦已山居數年,
嘗試在山裡養育自己的下一代。
在後山喝茶的文文、雷禺和羣生
相比起在城市,
他們的山居生活成本極低,很少消費。
山的資源讓他們可以自給自足,
天暖時一起種菜,天冷時一起砍柴烤火。
開闊安靜的空間,
給了他們更多的創作靈感。
一羣年輕人在冬日的茶室一起喝茶
12月初,一條來到北峰山,
拜訪了其中幾位年輕人,
住在同一座山裡,
他們常常相聚、互相照顧,
抱團羣居,又相互獨立。
他們說,這種生活裡,
很少會感到焦慮。
編輯 | 周天澄 責編 | 陳子文
福州北峰山裡的冬天,晝夜溫差大,四點太陽早早落山,天驟然冷下來。
山裡的年輕人們開始張羅着一起去雷禺和羣生的院子烤火,他們生起火盆、吃水果、聊天,火勢將盡的時候,在爐灰裡埋進幾個紅薯,又在火盆上擺了網架,架了茶壺煮茶。又一天就這麼過去了。
山上住了大約八九個這樣的年輕人,在這裡生活,在這裡搞創作。
雷禺、羣生在工作室
雷禺和羣生是大漆藝術家唐明修的學生,2015年從國美畢業後,就跟着導師到山裡生活;
文文辭職後回到山裡,和雷禺、羣生住在同一個院子裡。她新建了一個正對着後山的空間,並修繕改造了自己的工作室
文文是雷禺的朋友,美術學院畢業後,在北京做設計師,2021年初,辭掉了經常10點以後才能到家的工作,清退了租的房子,搬到了山上;
嘉愷的工作室,堆滿了他的作品
嘉愷做柴窯、陶藝雕塑創作,原來的工作室面臨搬遷,於是帶着全家老少上山生活,也建起了自己的工作室;
何諧、劍斌夫婦帶着孩子,在山中的舊宅生活
何諧和劍斌是學者何連的女兒女婿,畢業後回到了父親在山中的舊宅。
九十年代,曾有一批知識分子來到山裡生活。唐明修、何連、呂德安,都是當時來到了這裡。如今,他們的這些學生、子女,也回來了。
雷禺、羣生的工作室在一個山間的老式院子裡
雷禺和羣生的院子是一個典型的福州老宅。房子是清末的舊居,房東是一個當地的木匠,顧念到他們學藝術,經濟並不寬裕,於是以修繕代租金的方式租給了他們。
門前的小花園是他們自己攢起來的,12月頭上,繡球已經凋謝,菊花正開得茂盛。除此之外,還有石榴、茶樹、美人蕉、藍雪花,依照不同季節次第開放。
傳統建築的門洞,一朵花開了過來
在山裡,打造一個花園完全靠就地取材。他們日常在山裡晃悠,看到喜歡的植物,直接挖回來種上。遇到好看平整的石頭,收集回來鋪成石子路。
南邊是工作室,他們把一面牆往外推出去一些,又裝上整扇的大落地窗,每天的陽光總是最早從這扇窗進來。
七八點時,這裡最是溫暖明亮,他們在這裡喝茶、開始一天的工作。
工作室的牆面斑駁古樸,也是雷禺和羣生刻意保留的“野生”質感。牆面掉漆時,他們找了山裡的泥和稻草來補,就是爲了接近原生的樣子。書櫃是房東早年打的,放在這樣的牆面前毫不違和。
老宅結構方正,所以每天的陽光會精準地在不同方向移動,他們的行動軌跡也是如此——“光到哪裡,我們就到哪裡”。
雷禺和羣生很喜歡福州院落開闊的建築結構,保留了大部分的主體。中午,他們喜歡在天井曬太陽
中午,陽光從工作室退出來,曬在正中的天井裡,他們出來曬太陽。雷禺很喜歡老房子的開闊格局,天井裡的桌椅板凳植物都保留了下來;
下午,陽光就會移到另一側的茶室。於是大家又跟着移動到茶室。
茶室及室內的石頭牆,閩地常見的蕨類自由地生長進來
茶室的牆面原本是一塊木板,拆掉之後才發現後面是齊齊整整的石頭牆。雷禺和羣生不加修飾地保留了下來,縫隙之間長出了蕨類,也任其生長。
閣樓被雷禺佈置成了一個臥室,又打開了兩扇小小的天窗,天窗外的藍天白雲,像是畫作。
閣樓及天窗外的風景
“偶爾睡在這裡,晚上會聽得到貓在房頂走路的聲音。早上的陽光會從木板的縫隙透進來,一條條曬在牀鋪上,好像叫你起牀”。
他們院子裡養了兩隻貓,一隻叫黑虎,很小的時候從廟裡收養回來;另一隻叫一十五,是文文從北京帶回來的。比起城裡的貓,黑虎和一十五的活動範圍要大得多。
黑虎和一十五
天井北面是文文的工作室。她回到山裡後就來到這個院子,和雷禺羣生同住。她修繕並改造了北屋,並新增了一個簡單的空間,一面落地窗正對着後山的景色。
後山是個小坡,天氣好的時候,她帶着各色器皿直接爬上坡去喝茶和看書,兩隻貓咪有時候也會遊蕩過來,趴在她身邊。
我們到的那天,這個院子裡的三個年輕人摩拳擦掌要去嘉愷家蹭飯。
嘉愷在院子裡搭了一個玻璃廚房,方便朋友們相聚
嘉愷的媽媽是客家人,熱情好客,又有令人讚歎的好手藝,在山裡的年輕人裡很有聲望。
嘉愷住得離雷禺他們非常近,開車不過三五分鐘。他家後院宛如一個小農場,養了雞鴨兔子,又種了菜。雷禺一行人到了以後非常自然地去後院地裡拔菜,又熟門熟路送進廚房打理起來。
飯廳在院子裡,是個玻璃房子,面積很大,擺着長桌長凳。嘉愷說,因爲這些人總是會聚在一起吃飯,所以搭了這個開闊和透明的飯廳。即使天氣陰冷的時候,這裡也總能聚住有限的光和熱。
羣山掩映中的老宅
何諧和劍斌夫妻倆,帶着孩子,住在父親何連二十年前修建的老宅。
老宅在羣山掩映之中,完全和自然融爲了一體。初來的人往往會感到驚訝——這座山居沒有大門和圍牆,對外界毫不設防。何連二十年前種下了兩棵拐棗樹,現在就長在廚房,穿破房頂,自由地延伸出去。
一棵長在房子中的拐棗樹
他們是中國美院的同學,畢業結婚後在杭州工作生活了一年。何諧從小隨父親在山裡長大,在不斷的商量、磨合後,兩人決定一起回到山裡生活。
山裡還有其他生物。一開始在家裡見到蛇,劍斌還會覺得害怕。“現在完全習慣了,可以直接用手抓起來放到野外。”有時還會碰見野豬和山麂,松鼠隨時可能闖進他的家裡。“就像鄰居一樣,打個招呼,互不干涉,彼此都有自己在山裡的位置”。
住在山裡,並不是很多人想象中單純的“野趣”,也不是隱居避世,而是有很多具體的事情要做。
劍斌在屋頂撿拾拐棗
野草橫生的時節要除草,秋冬葉落的時候要掃灑,山裡的萬事萬物都有自己的節奏,“而且人處理這些的速度很難跟上自然的速度。”土質鬆動,他們種植樹木;山路崎嶇,他們自己鋪了小路。
何諧劍斌夫婦生活在山景之中
他概括人和山相處的方式,“它有多的(資源),我們可以取一些;它有不足的,我們補充一些。”
習慣了這樣的生活方式以後,則會感受到山居生活真正美好的部分。譬如落在草葉上的一顆螢火蟲發出的微光、石頭上經年的青苔、霧氣聚起又被風吹散的景象,“不需要刻意去尋找靈感,幾乎看到的所有事情天然地就會給人啓發。”
對於山居和城市生活之間的區別,文文的感受尤其深刻。
“在北京幾年,總想着可以先工作幾年,再去做自己的創作,但在大城市彷彿永遠要被推着走,總是不可能停下來。”
文文的空間
到山裡後,她發現也不是想象中那麼的不方便。這座山裡有電、有網、有小飯店、有快遞的代收點。“重要的是,在這裡,面對的只有自然和自己,就會逐漸意識到自己真正需要的是什麼。”
前幾年,她和大多數城市社畜一樣,每個月將近四分之一的收入用來支付房租。生活在人羣裡,“不自然地就會買很多香水、衣服,看起來很合羣。”
現在住在山裡,她的物慾自然而然變低了,衣衫鞋帽夠用就可以,化妝品香水這些,更加成了不必要的東西。除了買菜和水電,幾乎完全不花錢了。
文文常去雷禺和羣生的工作室串門、交流想法
她從北京帶回福州家裡一大堆行李,真正帶上山的只有一個小小的行李箱。靠着這一個小行李箱,已經過完了山裡的春天夏天和秋天。
感受到山居的美好後,年輕人開始在山裡培育自己的下一代。
何諧夫婦和嘉愷都有了自己的小孩,他們在育兒這件事上觀點類似,就是讓小孩自由地在山間成長。
劍斌從孩子還不會走路的時候就帶去行山,抱着孩子看遍山裡的景色。後來孩子會走路了,就任由他自己去探索。山間小路不好走,小孩多有摔打,年輕的父母並不太在意。他們希望孩子是身體健壯、膚色黝黑,在山裡跑大的樣子。
在山裡,“陪小孩玩”的可以有無限種玩法,正如山可以有無限種變化。
秋天,劍斌帶孩子去採野果,紅色的野覆盆子很酸,但可以做成果醬;黃色的番荔枝味道甜美,據說可以治胃病;在院子落了一地的拐棗甜而微澀,可以用來泡酒。
三四歲的小朋友,對山也有很強的探索欲。有天兒子特別興奮地對劍斌說“爸爸我帶你去探險”,拉着他就往深林裡去。那天他們越走越深,撿了滿滿一籃子的野板栗纔回家。
嘉愷本來就學雕塑,對空間很敏感,他覺得小孩需要自由地跑動、感受一些山的高低和空間的錯落。“這是天然的美育。”他像是一個大小孩,自己喜歡行山,孩子就像小跟屁蟲一樣跟着他。“城市裡像是一個個大大小小的盒子:公寓、商場、教室,小孩子長期待在盒子裡,怎麼快樂呢?”
至於學校的教育,他們都打算讓自己的小孩直接在山裡的鎮上讀普通的小學初中。山是天然的屏障,屏蔽了外界的“內卷”焦慮。
“一輩子那麼長,更重要的是培養他對世界的好奇,找到自己真正想做的事情。”
雷禺和羣生現在都沒有穩定的收入,他們平時接一些創作類的散活兒,時不時也會有經濟上吃緊的時候。但因爲山裡沒什麼消費,所以焦慮感不會太強。“經常是發現沒錢的時候,突然來了個活兒,就又可以支撐一段時間。”這麼些年,他們都是這麼過來的。
羣生作品,他的許多作品靈感都來源於山間的自然萬物
他們很早就開始跟着老師唐明修在山裡做漆藝,對他們來說,在山裡做喜歡的創作,已經是生活本身。
藝術的種子在山裡似乎也更適合生長。
山裡安靜、自然變化多樣,人的感受力變得敏銳,“夜深人靜的時候,各種創作的想法涌上來,特別過癮。”
嘉愷把作品陳設在院中,對着遠方的山
除了靈感,嘉愷則直接從山裡獲得創作的材料。他的家整整齊齊壘着大堆的枯竹,是他爸爸去山裡砍來給他燒窯用的,做陶用的泥土也來自山裡。
他以前在福州城市裡做工作時,總是要被各式各樣的事情干擾。最後決定上山,是因爲當時的工作室面臨拆遷——“城市裡就是這樣,各種變化都太多,也會感覺到自己的邊緣化。”
山接納了他,工作室是他自己建起的,原材料在山裡隨取隨用。“每天都有很多喜歡做的事情可以做,時間是過得很快的。”
日常使用的器皿,多是親手手作
山裡這些年輕人各懷手藝,生活上互通有無。雷禺、羣生家裡用的各種茶具器皿,形狀別緻,很多是出自嘉愷的手藝;菜可以從菜地裡自己採摘;何諧、劍斌家裡燉肉,一次會做很大份量,他每次都分裝凍好,分給其他小夥伴。
文文和雷禺在嘉愷家的菜地摘菜
他們年齡相仿,性格投契,住得又近,所以三不五時地就會聚在一起,互相關心、互相照顧。好像兄弟姐妹一樣自然。
除了烤火,去“走山”也是日常最受歡迎的項目之一。他們帶好馬紮、咖啡壺、水果,隨時都能出發。
有的路並不好走,不過他們住山久了,個個身手矯健,知道要如何側身下一個陡坡,又如何小心避開沼澤泥塘。嘉愷對野果興致高昂,遞給我們野獼猴桃:“不很甜但也不酸,這就是山裡的味道。”
還有一項活動是打球。一開始,是羣生見雷禺身體虛弱,覺得需要強身健體,山裡運動條件又有限,於是他買了個籃球。後來隊伍逐漸壯大,雷禺和文文都是瘦弱的女孩子,拼搶起來毫不手軟。雷禺說,感覺是回到了小孩子的快樂。
這種相處非常隨意、自然,文文回憶起自己在北京時,雖然有朋友,但大家在龐大的城市裡,其實很難見上一面,“其實未必就不孤獨”。
在山上,看起來社交圈子很有限,但她可以很容易地步行着去見朋友。或是路過朋友的家,進去喝杯茶,聊上兩句就走。
在這休息的一年裡,她很愛去串門,有時候是去雷禺羣生的工作室學金繕,有時候是去嘉愷家裡“捏泥巴”。其他人也是如此,雖然創作的領域有區分,但是可以互相學習和借鑑。
在面對“是否需要獨立空間”時,所有人都毫不猶豫地給出了“是”的答案。工作時,他們很少交流,各自做各自的事情,給自己一塊自留地。
“山裡這羣人,看起來是羣居,但其實也是建立了一種默契。在需要獨處的時候互不打擾,需要陪伴的時候互相交流。”
羣生對於這種狀態做出總結:“最重要的是,我們彼此之間都是非常真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