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9歲的吳君如,又演了一個戀愛腦

一個獨立的中年女性陷入一場網戀情騙,被詐騙了幾百萬。但當警方調查案件詢問時,她略帶羞澀,低頭微笑着說:“信不信這場騙局,是由我開始的?”

在旁觀者看來,每一場浪漫的網絡邂逅,一些命中註定的理想默契,都是騙子團伙量身打造的虛擬人設,而深陷“殺豬盤”的她,依舊放棄向警方指控,堅稱“我只不過是談了一場戀愛”。

這個片段源於最近上映的電影《我談的那場戀愛》。吳君如扮演香港知名婦科醫生餘笑琴一角。前夫因爲一場車禍意外喪命數年後,餘笑琴在交友軟件當中邂逅了張天賦飾演的網騙團伙的騙子新手李偉祖,兩人在這場由欺騙開始,似真似假的網戀當中逐漸改變自身。被騙的人,在這場戀愛的幻夢中找回了自我和快樂,而騙子也在當中找到了善良和人性的初心。

(圖/《我談的那場戀愛》)

這部電影是香港新生代編劇、導演何妙祺首部自編自導的作品,也是今年香港國際電影節的開幕片。它以網戀詐騙爲背景,實際上探討的是當下都市人的寂寞和親密關係。它更像一部都市愛情輕喜劇,導演無意以現實主義風格呈現這樣的故事,她選擇用受騙女性的視角,用愛情的浪漫抵抗現實人生的孤獨——如同吳君如扮演的餘笑琴最後淡然一笑說:“愛情,你相信就是真的。”

在當下功績主義盛行,普遍願意選擇“人間清醒”而厭惡“戀愛腦”的時代,我們還需要談論和相信愛情嗎?在電影路演期間,我與導演何妙祺、主演吳君如聊了聊現代人的戀愛觀。

愛情就是一場巨大的騙局?

一段由騙局出發,僞裝成愛情的糖衣炮彈,還是愛情嗎?這也是導演何妙祺創作最初打上的問號。

在開始創作時,她發現身邊不少朋友陷入了騙局,她們和素未謀面的網絡情人交心又交金,很多證據明顯顯示對方穿幫了,但她們就是被愛矇蔽了雙眼,不願意醒過來。她曾像電影當中谷祖琳飾演的女主角閨蜜那樣,罵過朋友蠢。

餘笑琴的故事並非完全虛構。何妙祺曾看過一宗騙案,即便當事人被銀行職員帶到警署,所有人都告訴她“你被騙了”,她依舊不聽勸告,相信情人有難、要回銀行轉錢給對方。“我當時便覺得很好奇,爲什麼所有的騙案中,只有殺豬盤,受騙人才有可能開心?究竟是有多大的愛,才能讓一個人變得如此盲目、不理性?或許我們是局外人,笑他們傻,根本沒法理解他們的快樂。”

(圖/《我談的那場戀愛》)

當她真正傾聽了這些受騙對象的故事和心聲,甚至嘗試過以第一視角在交友軟件與騙子交流時,她逐漸瞭解受騙者普遍有個特點——孤獨寂寞,“現實中我們往往與身邊人的關係是疏離的,冷漠的,但在網絡世界裡,我們可以拋開現實那堵牆,可能更願意打開寂寞的內心世界。”

通常我們看到的對受騙者的敘事,往往被賦予了弱勢羣體的悲劇色彩,但喜劇創作者出身的何妙祺,想以她擅長的浪漫喜劇的方式呈現這個議題。於是在這部電影裡,觀衆罕見地被受騙的餘笑琴帶入她的主觀視角,餘笑琴扭轉了被騙的局面,主導了一場她談的戀愛,而觀衆在電影院也像做了場夢,“談了一場戀愛”。

阿蘭·德波頓的小說《愛情筆記》在中國香港發行時,亦有譯名爲《我談的那場戀愛》,影片的片名便借用了它。都說智者不入愛河,而我們沒法成爲智者。阿蘭·德波頓在這本書裡以自身墜入情網的經驗談愛情。在他看來,洞悉他人,將愛情虛幻的本質看得再透徹,對自己也毫無意義——

“正是因爲出於瞬間的念頭,人們沒有透視對方的心靈,甚至爲此付出矇蔽自己的代價才因此而相愛……每一例一見鍾情中都有對愛人品質的故意誇張。這種誇張的讚美使我們只會把精力傾注在一張特定的臉上,這張臉承載着我們草率而神奇的信念,不致使理想破滅。”

在何妙祺看來,愛情也是一種主觀的,接近於信念和信仰的事物。它可能只是在腦裡發生,取決於我們的主觀感受,局外人也沒法批判和否定自己。“愛情只要你覺得那件事曾經存在過,那就是發生過。並不一定要與對象真實見面,哪怕只是一個crush瞬間,擦身而過的火花,那種感覺就已經存在了。”

(圖/《我談的那場戀愛》)

何妙祺也試過在交友軟件當中親身體驗騙局,有意思的是,她曾發現與身邊女性朋友同時遇到同個對象,對方的人設和照片完全一樣,而且聊天交往的招數如出一轍,就如同電影當中的騙子背後存在着一個“詐騙集團”,每個角色都隱藏着相應的劇本。“比如(他)玩消失了幾天,有一天突然告訴你他跟媽媽去旅行,還真的會發給你一張中年婦女在旅遊區的相片,其實他貌似真實的孝順舉動是想讓你對他產生好感。”

“如果有一天,你可以騙倒全世界,你會發現,其實你最想騙的人,是你自己。”——影片當中,主創們似乎藉着詐騙團伙的主謀瓊姐的對白,道出了愛情與謊言存在隱約的關係。

(圖/《我談的那場戀愛》)

有人說,愛情就是一場巨大的騙局,只是雙方是否選擇相信。“起初在一起的時候,你說你跟他一樣都喜歡在咖啡里加糖,可能只是某種愛的修飾言辭。”

在何妙祺看來,愛情的捉摸不定就像一場博弈,投入越多越沒法抽身。戀愛當中也沒法避免所謂的“白色謊言”,那可能是維持愛情的潤滑劑,爲了愛彼此可能都會有所粉飾,它的成立就在於你情我願。

在當下流行語境裡,愛情似乎愈顯景觀化。我們在影視劇和綜藝裡圍觀愛情,怯於追求愛情。愛情似乎總會不免摻雜着利益得失,所以我們權衡利弊,害怕承受沉沒成本,在親密關係中傾向於保持清醒和理性,甚至聲稱“抵制戀愛腦,誰認真誰就輸了”。

在很多人看來,像影片當中的餘笑琴,如此義無反顧投入一場“戀愛”實在太傻太失敗,但對於她自己來說,這又何嘗不是她抓住了可能最後一次的戀愛感覺,重新找回了愛人的能力以及戀愛當中快樂的自我,即使她也知道,戀愛也包括識破騙局後深刻的心碎呢?

(圖/《我談的那場戀愛》)

爲什麼中年女人不能戀愛自由?

《我談的那場戀愛》雖然是都市愛情輕喜劇,卻在笑點當中透露出一種孤獨感。吳君如飾演的餘笑琴是一個不苟言笑、孤獨挑剔的中年女人。她不善於向外人打開心扉,自從前夫因爲一場車禍離世之後,她更加封閉自我,一場因寂寞而起的網絡戀情也由此展開。

另一廂,張天賦飾演的是同樣不被外界認可、一事無成、被女友看不起的“廢柴”李偉祖。“少年”是他在騙子集團裡的代號,他僞裝成中年喪妻的法籍石油工程師,在這場騙局當中點到即止地找回了善良初心。在社會地位如此懸殊的女人身上,他看到了相同的孤獨和寂寞。

(圖/《我談的那場戀愛》)

片中有個情節讓人感覺唏噓:某天晚上,獨居的餘笑琴在洗澡間意外摔倒,李偉祖也因爲哮喘病發,被同居女友趕走,睡在公共空間的地板。兩人通過手機聯絡,聽到彼此的心跳聲和呼吸聲,聊以慰藉——“原來我們都有個共同點,世界那麼大,我們都沒有一個緊急聯絡人。”這不禁讓人聯想到電影《她》——斯嘉麗用聲音出演了一位與現代人戀愛的戀愛AI,偌大的世界,兩個孤獨的個體在精神交流中互相取暖。

(圖/《我談的那場戀愛》)

社會學家伊娃·易洛思在《冷親密》中談到互聯網時代下的親密關係,“當計算機爲人類提供了逃離身體束縛的可能,身體上的缺席使得情感能夠從更真實的自我中演變,並流向另一個抽象化的真實自我。”這種互聯網式的當代戀愛觀,更趨向於“腦電波的靈魂交流”,也是孤獨個體透過情感療愈自我。

如今愛上一個人、維持一段戀愛關係,正變得越來越難,孤獨、疏離、冷淡的情緒瀰漫在都市當中。就像電影當中,即使素未謀面,日常的關心問候也能化作一種愛的習慣,而曾經相伴過的愛人,他的某些細微的癖好,也逐漸融進了你的生活習慣。世界上即使沒有真正的感同身受,但彼此對孤獨和寂寞的共鳴,或許在人性中是相通的。

在“殺豬盤”的世界裡,存在着愛情陷阱,而難能可貴的是虛假當中袒露的真心。影片當中對於浪漫的探討十分有趣。在消費社會的語境當中,浪漫已經被物質化了,成了逐漸濫俗的消費符號,但電影當中最能偷心的浪漫,是空空的玻璃罐——“我想把法國的空氣給你”,是遇到意外時互相安慰的心跳和呼吸聲,也是隔空背對背,對着空氣乾杯,以及暗暗在身後守護,電車邊上靠上來的肩膀……

浪漫或許比愛情更加虛無縹緲,但它可能是一種擊破經濟理性的最柔軟的武器。何妙祺認爲,真正的浪漫就是一個人能將自己放在心上,義無反顧、不求回報給你提供情緒價值,而這在當下也是最奢侈的。

浪漫也可能是老派的,吳君如認爲陳可辛的浪漫,就是一起走過24年後,他會突然從西裝外套的口袋裡掏出一張發黃的電影票,稱這就是兩人第一次看電影的那張票。

很多人不理解的是,現實中陷入”殺豬盤”的女性,不少是事業有成、財務獨立的中年女性,如同餘笑琴,她們情場閱歷和生活經驗足夠豐富,但依舊會爲愛情淪陷。在世俗眼光中,她們更容易被嘲諷,如同電影中加油站女工作人員打電話對媽媽說:“你都這把年紀了,怎麼還學小女生那樣被男人騙?”

(圖/《我談的那場戀愛》)

“爲什麼中年女人不能戀愛自由?任何年紀的人都可以有戀愛的感覺。不管年紀、階層、背景,我們人都會有寂寞的時候。只要情感上能溝通,愛情就沒有界限。像我媽媽,更大年紀的女性長輩,非常沉迷看甜甜的愛情劇,她們看得很開心。我身邊的中年女性朋友,外表不算很吸引人,但談戀愛從來沒有空窗期。無論是什麼年紀,我們依舊會嚮往浪漫的愛情。”

何妙祺曾經以爲感情應該是如父母那般從一而終的,但隨着年齡的增長,她開始明白,一段感情的結束,並不代表沒有權利追求新的戀情。“我寫故事時總把自己代入裡面所有女性角色,未來某一天回顧自己人生時,可能會看到(自己)。我也希望像餘笑琴那樣,熱烈且忘我地投入一段新戀情。也許有一天,當我經歷了痛苦的分手,我會回想起這段話,提醒自己曾經的快樂,並從中獲得安慰。”

我們需要一部愛情喜劇嗎?

“真的會有騙子良心發現嗎?詐騙團伙怎麼會這麼善良?”現實中的“殺豬盤”有這麼浪漫嗎?這或許是觀衆最難以置信的一點。

但對於何妙祺來說,這是源於她創作喜劇的初衷,“我最近看到一個新聞,一個騙子因爲不忍心對方被騙得太慘,最後去自首,也跟受騙者坦白了。相比起寫實,我想在電影當中建構一個善良的、對人性更有希望的世界。”

導演何妙祺。(圖/受訪者供圖)

她理想的電影,是能讓觀衆在當中做一場好夢。曾有一次電影路演結束後,有幾位觀衆向她袒露自己也曾被騙過,在電影當中得到了很大的安慰。“很多人都批判她們傻,她們說終於有部電影說了她們想說的話。”

作爲一個喜劇創作者,何妙祺常在訪談中談到自己在現實當中是一個內向、悲觀的人,她將喜劇比作對世界悲觀時的精神調劑。“我們寫喜劇的人常說的一句話就是:悲劇到極致,反而會變成喜劇。因爲這種荒誕感會讓喜劇產生。我在現實當中是一個比較拘謹內斂的人,我義無反顧地將內心感受、所有的浪漫都留給了電影。”

近些年來,香港電影大多侷限在警匪、動作的類型片,演員班底的配置趨向於固定化,市場較爲低迷。

何妙祺參與了很多喜劇電影的編劇工作,第一部編劇作品是2010年的《人間喜劇》,也參與過《美人魚》《內衣少女》等編劇工作,“之後好幾年間我也不知道爲什麼,我寫的幾個劇本都沒被投資拍成電影。可能市場流行的是大製作的合拍片,像我們擅長拍的中小型都市愛情片,逐漸因爲資金不足,創作空間被不斷壓縮。”

今年香港電影出現了越來越多表現亮眼的中小成本電影,題材越來越廣泛新穎,好比《九龍城寨》《毒舌律師》《破·地獄》,這也說明其實不一定是主流電影纔有市場,觀衆也需要多元的電影口味。

何妙祺在監製陳慶嘉的建議下,報名參加了面向新人導演的“首部劇情電影計劃”,拿了獎金,纔有了這部首次自編自導的電影。她爲此感到知足且幸運,而且會繼續堅持創作的初心。

吳君如和導演在片場,中間粉紅衫爲導演何妙祺。(圖/受訪者供圖)

這個世界還需要愛情喜劇嗎?至少在何妙祺看來,如今想要逗別人開心越來越不容易了,當她看到觀衆走出電影院那一刻是開心的,她內心就會很滿足,這是她認爲足以“積功德”的事情。“這個世界有人願意花錢聽你講一個故事,還能讓他們發自內心感到開心,你說這是多大的福氣。”

作爲“港式喜劇”重要代表人物,吳君如不僅是香港電影史上累積票房收入最高女演員,而且早已越過喜劇的藩籬,在《歲月神偷》《朱麗葉與梁山伯》等文藝片當中讓人見識了極其細膩、生動、多面的角色創作力。

幽默已經成了吳君如的一種本能,她身上有一種屬於港女標誌的“自由”和“勇”,對於愛情的追求從來都不受任何條件的束縛。我們與她聊了聊她對角色的理解和戀愛觀。

專訪吳君如:我相信愛情

新週刊:餘笑琴這個角色最打動你的地方是什麼?

吳君如:我從影以來都沒有演過這類角色,很有趣,跟我本身的性格很不像,孤獨、挑剔、心很寂寞。(她)看起來情緒很內斂很孤獨,所以就墮入了這個網騙,角色有很多弧度可以挑戰。而且故事很有趣,以網騙來包裝,只是想講人與人之間的關係、寂寞和愛情。一個少年,跟一位大齡中女,有這麼一段很模糊、很像愛情又很不像愛情的關係,我覺得這個已經很吸引我了。

新週刊:這個角色跟你現實當中的性格有相似之處嗎?

吳君如:好像真找不到相似之處。我沒她這麼孤獨,她好朋友只有一個;我性格開朗,她性格很麻煩、很挑剔——我們是完全相反的人。導演的劇本寫得很細,人物寫得很生動,這部戲終究講的是人性,是寂寞,我覺得還是從人性出發,去拿捏這個角色。

(圖/《我談的那場戀愛》)

新週刊:如果現實生活當中,你碰到這樣的“攻心計”男人,你會不會中招?

吳君如:聊天可以,一旦談錢就可以警惕拉黑了(大笑)。當然,我記得很早期我也在電腦玩過網上交友,當時對方自稱是美國得克薩斯州的男人,聊了幾個晚上,終於到交換照片的環節。可能是他的真相勸退了我(大笑)。我很膚淺的,當然要靚仔,不然爲啥個個都找法國工程師聊?

新週刊:出演過程中,最難忘的情節部分是哪些?

吳君如:電影當中很多地方都讓我難忘。通常我們演戲都會跟別的演員有很多對手戲,但在這部戲我從開始到結束,90%的時間都是對着手機演的,很多是虛幻的感覺,要憑空想象、調動不同情緒。(拍攝)時間很緊迫,我記得最後一場在香港中環某個天橋上的感情戲,那條街來往的行人很多,因爲我們資金比較緊缺,沒有臨時演員,很多行人走過跟我打招呼,我當時又要專注投入在角色心碎的狀態裡(大笑),那種感覺很有趣,很深刻。

新週刊:當中的兩人陷入這場夢是因爲同樣孤獨寂寞。對於現代人的孤獨你怎麼看?你會害怕孤獨嗎?

吳君如:我曾經很怕孤獨。我有幾年是很害怕孤獨,那幾年自己獨居,工作完回到家,家人又不在身邊,發現原來沒有可以一起說話的人,好朋友聽不到你的心聲。有一天我突然清醒說,我要和孤獨對抗,我要練習懂得孤獨。孤獨並不可怕,要學會與自己獨處,找一點愛好去做,比如學電腦,買了鋼琴回家,學彈琴,學畫畫,這些可以豐富你不同的世界。

(圖/《我談的那場戀愛》)

新週刊:我們現在有個說法會稱她是“戀愛腦”,現階段的你還會相信有這樣的愛情出現嗎?

吳君如:“戀愛腦”就是整天都有戀愛的感覺,我當然想整天處在戀愛之中,我相信愛情。爲什麼現在的人不相信愛情?電影有句對白,會不會有一天所有的女人完全不相信愛情了。我的理解是可能我們被傷害得太多了,所以不相信愛情。但我覺得愛情很多時候在我們人生當中都是必需品吧,就算被傷害也是成長的過程,如果受了傷害繼續再愛,可能會得到真的愛情。愛情很奇怪,你突然間看着這個人靈魂就會被擊中,就算吃了一頓飯,有些陌生的人都好像相見恨晚,一段關係就是很神奇的緣分,沒法解釋。

編輯 Felicia

校對 遇見

運營 鹿子芮